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蘇菲的選擇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她說真想再到德國去,到萊比錫看巴哈的墓園——她停住口,有點尷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雖然她真的一直希望到巴哈的墓地去獻花。然而他溫和的笑聲中包含了諒解。萊比錫,我的家!他說只要你來我們當然可以這麼做。我們可以去參觀每一個大音樂家的墓地。她在心中喘息——「我們」,「只要你來」。這算是個邀請嗎?她不知所措地避開了這個話題。她說:我們在克瑞科也可以聽到許多好音樂,波蘭充滿了美妙的音樂。

  是的,他說,但是和德國不同。只要她來,他會帶她去白萊特——她喜歡華格納嗎?——或是參加巴哈節慶,或去聽洛特-加龍省·雷曼,克萊寶,季沙金……他的聲音像輕柔的低語,撫慰,禮貌而輕浮但難以抗拒。如果她喜歡巴哈,一定也喜歡泰雷曼,我們可以在漢堡為他舉杯!在波昂紀念貝多芬!這時候一陣踏過碎石的腳步聲走近,教授回來了。他愉快地說:「芝麻,開門!」蘇菲幾乎可以聽到她沮喪的心跳。她想著,我父親和音樂相差何只千里……

  就她的回憶所及,大概就是這樣了。她已經參觀過許多次的鹽礦,據她父親所說是歐洲七大人工奇景之一。無法使她忘懷的是剛才的悸動。她不敢再直視杜菲德,雖然她忍不住又看了他的手:那雙手為什麼那麼吸引她?此刻他們乘坐電梯下降,接著在這個白色王國逛了一圈,蘇菲不再理會杜菲德的存在及她父親陳腔濫調的演講。她奇怪自己怎麼會為一種如此愚蠢的情緒所攫獲。她必須堅定地把這個人逐出心坎。是的,不要再想他……

  她說後來杜菲德和他太太一離開克瑞科——大約是他們參觀過鹽礦一個鐘頭後——她就將他完全忘了。此後從不曾想過他。也許這是由於下意識的意志力,也或許只因為她明白根本不可能再見到他。然而六年之後她卻再次見到他!當時杜菲德的熱情和渴望——人造橡膠——及其歷史地位,使得這位工商鉅子成為德國合成工業的首領。他們在集中營的再度會晤,甚至比在克瑞科的聚會還要短暫。但是由這兩次會晤中,蘇菲得到兩個連系而有力的印象:那個春天下午,在波蘭最有影響力的反閃人主義者陪伴下,杜菲德沒有說過半句有關猶太人的話。六年後蘇菲從杜菲德口中所聽到的,幾乎全都關於猶太人以及他們的死亡。

  在富勒布須區那個漫長的週末,蘇菲並沒有對我談起伊娃,只除了幾句我記下的話。那孩子在他們到達奧希維茲那一天,便在柏肯諾被殺害。「伊娃被帶走了。」她說:「從此我沒有再見過她。」她沒有加以修飾,我也無從多說;這真是——一言以蔽之——慘,而她隱瞞了我如此之久的這件消息,使我難以釋懷。我為蘇菲的鎮定感到訝異。她很快又回頭講傑恩;他通過了選擇,過了好多天后,她才聽說他被送入兒童營。

  我只能由她所說的在奧希維茲最初六個月的情況,推測伊娃的死所造成的驚駭和傷痛幾乎摧毀了她,所幸傑恩逃過一死;這孩子依然活著的事實,以及總有一天她或許會再看到他的想法,支持她度過最初的夢魘。她幾乎無時不想著傑恩,而她所搜集到的一點消息——他仍然健康,他仍然活著——帶給她一種溫和的安慰,使她得以度過每天早晨醒來後地獄般的生存。

  不過,正如我先前指出的,蘇菲是營房裡的優秀份子,所以和其他剛到集中營的人比起來,她是「幸運」的。她原先被分配到一間大營房去,在那裡無疑必須忍受生不如死的生活。但就如她在一段插曲中(我已描述過)對霍斯的解釋,一連串特殊的小事使得她得到翻譯——速記員的工作,搬到另一間營房,暫時避免了集中營對精神的磨損。當然在這六個月終結時,另一次運氣又將他帶到霍斯住所的庇護下。

  然而在這之前有一次危險的會晤。在她被帶到霍斯家居住的前幾天,玟妲設法溜到蘇菲身旁。(她被關在柏肯諾的矮房裡,自四月一日他們抵達後,蘇菲就沒有再看過她。)激昂的話語使得蘇菲為傑恩的獲救燃起了希望,但也為自己必須有她自認無法達到的勇氣而驚恐。

  「你在那個昆蟲窩裡時時刻刻都必須為我們工作。」玟妲在營房裡的一個角落對她低聲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地下組織一直在等待、祈禱,希望在這種情況下能有個像你這樣的人,每一分鐘你都得運用你的眼睛和耳朵。仔細傾聽,親愛的,必須知道各種情況的變化。人事的變化,政策的改變,高級納粹豬的調遷——這一切都是貴重的情報。這是集中營生機的根源。戰況!要知道,在這個地獄洞裡,我們所僅有的就是士氣。一部收音機,舉例而言——就是無價之寶!弄到一部收音機的機會幾近於零,但你要是能私運出一部,我們就可以收聽倫敦的消息,那無異於拯救幾千人的生命!」

  玟妲害了病。她臉上可怕的瘀痕一直沒有消退。柏肯諾的婦女營房陰森可怖,她的慢性支氣管炎復發,使得雙頰火紅,和她的紅發相映。蘇菲在一種驚恐、哀傷而且愧疚的心情下,直覺這將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這個勇敢而堅決的女人。玟妲說:「我只能待一會兒。」她突然放棄用波蘭語交談,用迅速而流暢的德語對蘇菲說,那個陰險的小組助理員正在她們附近徘徊;那是一名華沙的娼妓,也是個密探和走狗。玟妲很快對蘇菲簡略說明了與裡本斯朋有關的計劃,竭力讓蘇菲明白這個計劃雖然艱難,卻是將傑恩救離集中營的唯一途徑。

  她說,這需要有相當的默契,也知道許多步驟都是蘇菲所畏懼的。她停住口,痛苦地咳了一陣子,又繼續說:「我經由秘密情報網聽到你的消息,就知道我非見你一面不可。我們知道一切事情。這幾個月來我本來就想見你了,但是你的新工作更使我們的會晤勢在必行。我冒了很大的危險才潛到這裡找你——一旦被逮住我就完了,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是的,我再告訴你一次,而且相信我的話:傑恩很好。是的,我曾經隔著籬笆見過他不只一次——而是三次。我不騙你,他確實是很瘦,和我一樣皮包骨。兒童營裡的生活很差勁——柏肯諾的一切都很差勁——但我再告訴你另一件事。孩子們的食物比其他犯人要多些。為什麼,我不知道,不可能是由於他們的良知。有一次我設法帶給他幾個蘋果。他的健康還不錯。他熬得過來。

  哭吧,親愛的,我知道這令人難過,但你絕不可放棄希望。你必須試著讓他在冬天來臨前離開這裡。這個裡本斯朋計劃聽起來可能很怪異,不過確實有這種事——我們在華沙都目睹過,記得賴容家的孩子嗎?——所以你必須利用它讓傑恩離開此處。我知道他被送到德國去很可能會遺失,可是至少他會活下去,而且安然無恙,你不明白嗎?你會再找得到他的,這場戰爭不可能永無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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