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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我說:「怎麼說呢?」

  「我是說他根本就不會相信有關約瑟的事——一點也不會。這又和猶太人有關了。」

  「蘇菲,我不明白。」

  「哦,這很複雜。」

  「解釋看看。」

  「而且,這也和我對納森說過關于我父親的謊話有關,」她說:「我是——怎麼說——騎虎難下。」

  我深吸了一口氣。「蘇菲,你把我攪胡塗了。直接告訴我吧,拜託。」

  「好吧。聽著,丁哥。只要是和猶太人有關,納森就不會相信波蘭人的良善。我無法說服他相信,有冒生命危險拯救猶太人的波蘭人。我父親——」她猶豫了好一會兒後才又說:「我父親。哦,去它的,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對納森扯了謊,就像以前我對你扯的謊一樣。不過我到底對你說出了實情,可是,我卻不能告訴納森,因為……因為我是個懦夫。我逐漸看清了我父親是個大惡魔,所以隱瞞了關於他的事實,雖然他的所作所為並不是我的錯,我並不該因此而受到斥責。」她又頓了一下。「那令人感到沮喪。我扯了謊,納森卻拒絕相信。那以後我就知道我絕不可能告訴他有關約瑟的事。約瑟是個勇敢的好男孩。那是真的。我記得納森常說一句諺語:『有得必有失。』可是我什麼也得不到。」

  我有點不耐煩地問:「約瑟怎麼樣?」

  「我們住在華沙的一幢建築內。那裡被炸毀過但修復了一些,可以住,但很勉強。那是個很糟的地方。你想像不到華沙在佔領期間是多麼滿目瘡痍。食物非常少,有時候只有水可以喝,冬天時冷得要命。我在一家制焦油紙的工廠工作。我每天工作十或十一個鐘頭。焦油紙刮得我的手流血,不停地流血。我並不是為了錢而工作的,只是為了保有工作卡。工作卡使我可以免於被送到德國的集中營去做苦工。

  我住在四樓的一個小地方,約瑟和他同母異父的姊姊住在樓下。他姊姊叫做玟妲,比我大一點。他們兩個都是地下工作人員,也就是所謂的『義勇軍。』我希望我說得出約瑟的好處,可是我想不出可以形容他的話。我非常喜歡他,但我們之間並沒有真正的羅曼史,真的。他個子不高,很男性化,熱情而緊張。就波蘭人說來,他的皮膚很黑。奇怪,我們並不常做愛,雖然我們同衾共枕。他說他必須保持精力繼續奮戰。你知道,他並沒有受多少正式教育。他和我一樣——被戰爭摧毀了受教育的機會。但是他看過很多書,他很聰明。

  他不是共產黨,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崇拜巴枯寧(譯注:俄國無政府主義論者,1814~1876),也是無神論者,這也有點奇怪,因為當時我還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有時候我會想著我怎麼會愛上這個不信上帝的年輕人。不過我們有過不談論宗教的協議,因此我們從不提及。

  「約瑟是個兇手——」她想了一下,糾正道:「殺手。他是個殺手。那就是他在地下組織中的任務。他殺死出賣猶太人,洩露猶太人隱藏處的波蘭人。華沙各處都藏著猶太人,不是猶太區的猶太人,當然,而是較高階級的猶太人——有許多是知識分子。有許多波蘭人會向納粹出賣猶太人,有時候是為了獎金,有時候毫無緣由。約瑟就是一名殺死這些人的地下工作人員。他會用鋼琴琴弦勒死他們。他會藉某種方法認出他們,再將他們勒死。

  每次他殺人時都會嘔吐。他殺過六、七個人。約瑟、玟妲和我都很喜歡住在隔壁那幢樓裡的一個朋友——一個叫蓮娜的美女,大約三十五歲,非常美麗。戰前她是個教師。她教美國文學,特別喜歡一個叫哈特·克雷恩的詩人。你知道這個詩人嗎,丁哥?她也為地下組織工作;我是說,起初我們以為是——後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個雙重間諜,她出賣了許多猶太人。所以約瑟必須殺她,雖然他那麼喜歡她。一天深夜他用鋼琴弦勒死了她,第二天他整天都待在我房裡,凝視窗外,一語不發。」

  蘇菲靜默下來。我俯望著沙地,想著哈特·克雷恩的詩句:你幸而與我相伴,聽妖婦放聲吟唱,偷偷將我們織進晨光……

  我又問一次:「他怎麼死的?」

  「他殺了蓮娜之後,納粹發現了他的身分。大概是一個禮拜後,納粹讓高大的烏克蘭人充任他們的殺手。一天下午我不在家時,他們割裂了約瑟的喉嚨,我回來時玟妲已經發現了他,他躺在樓梯上,流血不止,一直到他斷氣……」

  有幾分鐘我們都沒有開口。我知道,她所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我覺得非常孤獨。這牽涉到良心的譴責,雖然一部份邏輯的心智深知我不該為了這些一方面與我有關一方面與約瑟有關的事件責備自己,我禁不住嫌惡地回顧我最近的事業。當約瑟(蘇菲和玟妲)在華沙受害受苦的時候,丁哥在幹什麼?聽葛蘭·蜜勒的歌,喝啤酒,在酒吧裡高談闊論。上帝,這是個多麼邪惡的世界!在一段似乎永無止境的靜默後,我的臉仍俯望沙地,卻突然感覺到蘇菲的手指撫著我的大腿敏感的區域,直到臀部下方。這立刻挑動了我的情欲;我的喉部不自禁發出一聲吞咽。她的手指移開了。

  我聽到她說:「丁哥,我們把衣服脫掉吧。」

  我含糊地回答:「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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