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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他緊緊擁著她,在她耳邊低語:「我們上床去。」然後他說:「不,等一等。我要給你一個驚喜。」她在他懷中抖顫著,像一朵荏弱的小花。她開口說:「晚餐——」

  「不要談晚餐,」他大聲說著,放開了她。「我們還有更好的事要做。」他輕快地環著她走著時,她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裡閃著怪異的光芒,再加上他那難以抵抗的口吻,使她立即明白他是吃了「那玩意兒」。然而她雖沒有看過他這麼不尋常的激動,卻並不驚慌。有趣,放鬆,但並不驚慌。她曾看過他服藥後的興奮。「我們到孟提·赫柏那裡去聽即興爵士樂演奏。」他像只害相思病的糜鹿般,用鼻子摩挲她的面頰。「去穿上外套。我們去聽即興爵士樂演奏,好好慶祝慶祝!」

  她問道:「慶祝什麼呢,親愛的?」她對他的愛及她獲救的感覺在那一刻是如此猖狂,就算他要她陪他一起游泳橫渡大西洋,她也會立即遵從。然而,她被他熾烈的熱情弄胡塗了,她徒然地伸出雙手揮了揮,想使他鎮定下來。她又問了一次:「慶祝什麼?」

  「記得我對你說的那個實驗嗎?」他說:「那個使我們上個星期束手無策的血液分類。我對你說和血清酵素有關的問題?」

  蘇菲點點頭。她對於納森實驗室的研究一無所知,卻總是忠誠而專注地傾聽他敘述人體的物理及化學變化。如果他是個詩人,他會把他美麗的詩句念給她聽。但他是個生物學家。因此她聽他談著巨赤血球、血紅素電泳和離子交換樹脂。她對這一切都不明了。但她仍然深愛著它們,因為他愛納森,此刻她回答他的問題:說道:「哦,我記得。」

  「今天下午我們突破這層障礙了。我們解決了這整個問題。解決,蘇菲!到目前為止,那是我們最大的障礙。現在我們只要再為標準控制局重做一次實驗,就上道了。我們將會有坦蕩蕩的大路,通向歷史上最重要的醫學突破!」

  蘇菲歡叫著:「太棒了!」

  「吻我一下。」他在她的唇邊低語著,隨即把舌頭探入她嘴中,溫和地探尋摸索。然後他又猝然移開。「所以我們要到孟提那裡去慶祝。上路吧!」

  她喊道:「我好餓!」這並不是堅決的回拒,可是她覺得非說不可,因為她的胃隱隱作痛。

  「我們到孟提那裡吃晚餐,」他愉快地回答:「別擔心。他那兒可有得你吃的——我們走吧!」

  「特別報導。」收音機播報員的聲音使他們兩個人同時都停下了腳步。她看見納森的臉有一會兒失去了變動,彷佛凍僵了似的,接著她瞥一眼鏡子,看到她的下顎僵硬地聳起,眼裡有一絲痛苦,似乎摔掉了一顆牙。播報員說紐倫堡的陸軍將官赫曼·高林,被人發現在他的牢房裡自殺身亡。

  他顯然是吞食氫化鈉中毒而死,這顆膠囊或藥丸事先隱密地藏在他的身體某處。那聲音繼續說,這個已被宣判有罪的納粹領袖因此得以免除死在敵人報復的雙手中,不像他的先行者如約瑟·高勃、恩理·希姆勒和主其事者的阿道夫·希特勒……蘇菲全身一陣顫慄,納森的臉解凍了,回復了原來的活潑,說道:「耶穌,他擊敗了那個人。他擊敗了那個握住繩子的人。那個聰明的狗畜生!」

  他跳到收音機前,扭著選台指針。蘇菲煩躁不安。她下定決心試著驅逐一切和戰爭有關的事物,對這一整年來,日日佔據報紙頭版的紐倫堡大審不加理會。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道高林已被判處絞刑,因此他在行刑前數小時逃過絞刑手處決的消息,使她絲毫不為所動。

  一個叫柯坦波的人開始說著冗長而嚴肅的死亡報導——提及高林是個迷幻藥上癮者——蘇菲開始發笑。她笑納森以小丑式的獨白說著抑鬱的傳記。「他把氫化鈉膠囊藏在什麼鬼地方?在屁股內嗎?他們當然檢查過他的屁股。幾十次!不過在那兩團肥肉之間——也許他們疏忽了。還會在什麼地方?肚臍內?一顆牙齒裡?軍方那些白癡不看他的肚臍眼嗎?也許是在下巴那一褶褶的贅肉裡!我打賭那傢伙一直把膠囊藏在那裡。就是在整個審判過程中他對蕭克羅、泰福·泰勒咧嘴而笑時,那顆藥也一直藏在他的肥下巴裡……」在靜電的干擾聲中,蘇菲聽到那個評述者說:「許多消息靈通的觀察家認為,集中營的設立,高林此其他任何一位德國領導人士都要負更大的責任。儘管高林的外表圓胖愉悅,令人聯想到一個滑稽劇的演員,一般相信由於他的犯罪天才,他才是一些醜陋之處真正的構想者;諸如達丘、布清渥德、奧希維茲……」

  蘇菲突然走到中國屏風後,在洗臉盆裡放水。聽到她竭力想忘記的消息,使她感到極不舒服。她為什麼沒有把那該死的收音機關掉?納森的獨白透過屏風傳來。她不再覺得有趣了,因為她知道納森會達到什麼結果,當他想要弄清楚難以說明的往事時,他會得變得如何困惱而不可理喻。有時候他的震怒會令她驚恐,他的活躍、歡鬧會突然轉為難解的痛苦。「納森,」她叫道:「親愛的納森,把收音機關掉,我們到孟提那裡去吧。我真的好餓哦。求求你!」

  但是她不知道他是沒聽到她的話,抑或是置之不理。她疑惑地想著,他對納粹行為的興趣,是否是因為幾個禮拜前他們所看過的一段新聞影片而造成的。他們到亞比戲院去看電影,原本歡鬧的心情猝然被一小段報導華沙猶太區的新聞給粉碎了。即使是在碎石堆中,蘇菲對猶太區的結構依然熟悉,然而每當看到報導歐洲戰後殘破景象的新聞片時,她總是瞇起了雙眼,似乎想使這片荒地在她的記憶中更形模糊。在黑暗中,她聽到納森喃喃低語,等他們走出戲院時,她看見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滾滾落下。蘇菲感到愕然,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納森——她所愛慕的小丑,她所獨有的丹尼凱——流露出這種情感。

  她由中國屏風後走出來,以略帶懇求的腔調說:「親愛的,走吧。」可是她看得出他不打算就這樣丟下收音機,她聽見他很高興地說:「這群笨蛋——他們讓高林和其他人一樣的逃脫了!」她塗抹唇膏時,想著這兩個月來納森對紐倫堡大審的種種消息都非常注意,和以前大不相同。他們初識時,他對於她所經歷的慘痛事實似乎並不十分明白。當然他知道集中營這回事;蘇菲想,或許這些罪行對納森及許多美國人而言,都只是太遙遠、太抽象、也太陌生的一齣戲。然而一夜之間他卻遽然轉變;華沙猶太區的新聞影片深切地影響了納森,緊接著哈若保護報的一系列報導也吸引了他的注意:對紐倫堡大審所暴露的罪行的調查分析,揭示了屈陵卡大批猶太人被屠殺的史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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