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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茫然地張開眼睛,幾乎感覺得到他一臉笑容的熱切。「二十二歲!」他叫道:「可是我的上帝!你寫得真好!你當然看過這些作家的作品,不然你不可能寫出一本書。但你將它們吸收了,小子,將它們吸收融化,成為你自己的東西。你有你自己的格調。那是任何一個未成名作家所寫的作品中,最叫人興奮的一百頁。再多寫些給我看!」被他的熱烈所感染的蘇菲,緊抓著他的臂膀,像聖母瑪麗亞般笑著凝視我,彷佛我是戰爭與和平的作者。

  我笨拙地嗄聲說出一段不連貫的話,心裡的快樂是我這一輩子從來不曾感受過的。那一整晚他興致勃勃地談論我的作品,以最有力的鼓勵燒得我全身溫暖,我深知這些鼓勵是我迫切需要的。對於這樣一個慷慨寬宏的良師、朋友、救星、巫師,我怎麼可能不敬愛而景仰呢?納森實在是個極有魅力的人物。

  七月的來臨帶來多變的天氣——先是燥熱的氣候,接著轉變為涼爽、濕潤的日子,使得在公園散步的人穿上了毛衣和外套,最後許多個早上有雷雨欲來的趨勢,但雨卻從未落下。我以為我很可能會永遠住在富勒布須區葉塔的粉紅宮,至少在我完成小說前的幾個月或幾年。想要固守我高潔的誓言實在很難——我仍為我孤獨的存在感到困惱:除此外,我覺得和蘇菲、納森為伍,是任何一位未成名作家所能得到的最為滿足的日常狀態。

  在納森熱情的保證下,我發狂般的執筆而寫,心中的安慰便是任何時候我工作得筋疲力盡,都可以找到蘇菲和納森,單獨一人或是兩個人,隨時在我的附近與我分享信任、憂慮、笑話、記憶、莫紮特、三明治、咖啡和啤酒。我不再感到孤寂,創作的泉源又如潮洶湧,再沒有比這段日子更加快樂的了……

  我感到非常的快樂,直到他們發生了一連串事情影響了我的安寧,使我瞭解到蘇菲和納森彼此之間有多麼不和,蘇菲的預感和驚恐是多麼真切,而她對我說出的那些衝突的暗示也絲毫不假。接著又有一個更不祥的揭示。我搬到粉紅宮一個多月後,開始目睹納森潛在的暴怒及混亂,像有毒的分泌物般流泄出來。我也逐漸明瞭將他們輾成碎片的騷亂有兩個來源,其一是納森天性黑暗而痛苦的一面,另一個來源是蘇菲難以釋懷的過去,拖著一縷可怕的青煙——就像從奧希維茲的煙囪冒出來的——包含著傷痛、混亂、自欺,以及最明顯的愧疚……

  一天傍晚六點左右,我坐在楓葉宮的老位子,一邊喝啤酒,一邊閱讀紐約郵報。我正在等著蘇菲——她下班後直接到這裡來——和納森;那天早上喝咖啡時,他告訴我最近實驗室的工作十分忙碌,因此他要到七點左右才能加入我們。我坐在那裡,覺得正式而拘禮,因為我穿著乾淨的襯衫,系著領帶,並套上打皮爾旁街的冒險失敗歸來後還不曾穿過的西裝。我在翻領下看到蕾思留下的一抹唇膏印時,多少有些恐慌,但我設法用口水將這抹唇印拭去,或者該說擦到我父親看了也不會注意的地步。

  我所以穿得這麼中規中矩,是為了要到賓夕法尼亞車站去接我父親;他從維琴尼亞搭乘火車,將在稍晚些的時刻抵達。大約一個禮拜前我接到他的信,說他打算到紐約來看看我。他的動機是甜蜜而且毫不複雜的:他說他想念我,由於他已有很久沒看到我(我算算約莫九個多月),他想要面對面、眼對眼地確認我們相互的愛及親情。時值七月,正是他休假的時候。他的措詞包含著南方的堅決,老式得幾乎像古文一般,卻深深地溫暖了我的心。

  此外,我明白父親決定造訪他所憎惡的這座城市,必定有相當的情感作為後盾。他對紐約的那種南方憎惡並不是根深蒂固、唯我獨尊的,像我一位來自南卡羅萊納州的大學同學的父親:這位鄉下老頭拒絕造訪紐約是基於一個類似電影情節的想像,在這個想像中,他坐在時代廣場的咖啡店裡喝咖啡時,發現一個身材高大,氣味難聞的黑人坐在他旁邊對他咧齒而笑,他情不自禁拿起一瓶蕃茄醬照著他的腦門砸了過去,結果他被判在星星監獄關上五年。

  我父親對這個城市並沒有這般瘋狂的責難,也沒有這種無稽的想像——他是個紳士,也是個崇尚民主的自由論者。他所以厭惡紐約,是為了這個城市一如他所謂的「野蠻」、缺乏禮儀、公眾的態度完全沒有教養。交通警察又吼又叫地指揮,汽車喇叭亂鳴的侮辱和曼哈坦區夾雜外語的吵嚷,折磨他的神經,使他的十二指腸發酸,瓦解了他的鎮定和意志。我非常想看看他,並為他願意忍受這個大城市鹵莽、擁擠的人群和喧嘩,搭那麼久的車北上,只為了看他的兒子,心裡十分感動。

  我有點急躁地等待蘇菲。這時我的目光被某件東西給吸引了。當晚的郵報第三版上刊了一篇報導,還有一張極清楚的照片,關於密西西比州一位聲名狼藉的種族迫害者和群眾煽動家參議員提奧圖·吉默·畢爾包。這則報導指出,畢爾包——在戰時及戰後他的尊顏及發表的言論時常上報——他住進紐奧良的須仁醫院接受口腔癌的治療手術,報上寫著他的癌症已進入末期。由那張照片看來,他的形容極其枯槁。

  這實在是個極大的嘲諷,他發表談話時常直截了當而不加修飾,常用「黑仔」、「黑鬼」、「黑猩猩」,而引起正義人士所憎惡,他卻在嘴巴裡長了個惡性瘤。這個出身松林的暴君曾說紐約市長是個「呆哥」,(譯注:美國人稱呼南歐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的輕蔑語。)又在提及一位猶太籍的眾議員時稱之為「親愛的開克」,現在卻患了很快就會使他的下顎、舌頭完全癱瘓的癌症——實在是太諷刺了。我看過那篇報導後,舒了一大口氣,想到那個老惡魔不久于人世覺得非常高興。

  當我默想畢爾包的命運,卻又油然升起另一種情感;我想大概可以稱之為難過吧——也許只是有一點而已,但確然是難過。這種死法可真差勁。這種癌症必定很可怕,那些蔓延的癌細胞如此接近腦部——擴及面頰、鼻竇、眼窩、下顎、整個口腔,然後是舌頭。我不覺一陣悚然。想到畢爾包,想到南方,並再次思及鮑比·偉德,我突然感到消沉而心痛。多久了,上帝?我呆望著灰塵滿布、紋風不動的吊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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