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可你瘦得像皮包骨,只剩下一口氣了,往哪兒走呢?難道又步行嗎?那你可到不了啦!養好身子,恢復元氣,到時候再說吧。

  「我不敢勸告你,說我要是處在你的地位,尋找親人之前先找份差事幹。一定要符合自己的專業,他們很重視這點,比如,就上我們的省衛生局。它就設在先前的醫療管理局裡。

  「不然你自己想想。一個自殺的西伯利亞百萬富翁的兒子,妻子又是當地地主兼工廠主的女兒。在遊擊隊裡呆過,又逃跑了。不管你怎麼說,這是脫離革命部隊,是開小差。你絕對不能不幹事,當個根奪公民權的人。我的處境也不牢靠。我也要去工作,進省國民教育局。我正站在火山口上。」

  「怎麼站在火山口上呢?斯特列利尼科夫呢?」

  「正是因為斯特列利尼科夫,我才站在火山口上呢。我過去對你說過,他樹敵太多。紅軍勝利了。現在非党的軍人都被從軍隊裡攆出來,因為他們靠近上層,知道的事情太多。要是僅僅從軍隊裡攆出來,不幹掉,銷蹤滅跡,那還算好呢。帕沙在這批人中首當其衝。他的處境極端危險。他到過遠東。我聽說他逃跑了,躲藏起來。據說正在搜尋他。不說他了。我不喜歡哭,如果再多說他一句,我便要嚎啕大哭了。」

  「你愛他,你至今仍非常愛他?」

  「我嫁給了他,他是我的丈夫呀,尤羅奇卡。他是個品格高尚的人。我很對不住他。可我沒做過任何傷害他的事,因此這樣說可能不確切。但他是個了不起的人,非常非常爽直的人,可我是個下賤的女人,同他比起來微不足道。這就是我的過錯。行啦,不說這些啦。我答應你,什麼時候我會再對你說的。你的那個東尼娜多迷人啊!波提切利油畫裡的人物。」她生產的時候我在她身邊。我同她非常要好。可這些以後再說吧,我求你。好啦,咱們一起做事吧。兩個人都上班。每月能有幾十億盧布的收入。西伯利亞的票子前些日子咱們這兒還通用呢。剛剛廢止,很長一段時間,你生病的全部期間,我們都沒有錢。是的。簡直難以想像,可也熬過來了。現在往過去的國庫裡運來一整列車紙幣,四十車廂,不會少。票子印得很大,藍紅兩種顏色,跟郵票一樣,上面分了許多細格,藍的有五百萬個方格,紅的每張一千萬個方格。褪色,印得不好,顏色模糊。」

  「我見過那種票子。我離開莫斯科前夕剛剛流通。」

  「你在瓦雷金諾這麼久幹什麼?那兒不是一個人都沒有,荒廢了嗎?什麼耽擱了你?」

  「我跟卡堅卡打掃你們的住宅。我怕你先上那兒去。我不想讓你看見住宅那種樣子。」

  「什麼樣子?那兒房子倒塌了,雜亂不堪?」

  「雜亂不堪。肮髒。我打掃過了。」

  「你怎麼吞吞吐吐,回答得這麼簡單。你有話沒都說出來,對我隱瞞了什麼。隨你的便,我不會追問你。給我講講東尼姐的事吧。給小女孩起了什麼教名?」

  「瑪莎。紀念你母親。」

  「給我講講他們的情況。」

  「以後再講吧。我對你說過了,我快要哭出來了。」

  「借給你馬的桑傑維亞托夫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物。你看呢?」

  「非常討人喜歡。」

  「我很熟悉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他是我們一家人在新地方的朋友,幫助過我們。」

  「我知道。他告訴我了。」

  「你fll大概很要好?他也儘量替你效力吧?」

  「他給我的恩惠實在太多了。沒有他,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這不難想像。你們之間的關係大概是親密的、同志式的,交往很隨便?他一定拼命追求你噗。」

  「那還用說。死纏著不放。」

  「可你呢?對不起。我說得太過分了。我有什麼權利盤問你?對不起。這太放肆了。」

  「嗅,隨你的便吧。你感興趣的大概是另一個問題——我們關係的性質?你想知道,在我們良好的關係中是否摻入更多的私人因素?當然沒有。我對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感恩不盡,欠了他不知多少情,但即使他給我一大堆金子,為我獻出生命,也不會使我更接近他一步。我從小就仇視那種氣質不同的人。在處理實際事務的時候,他們精明強悍,自信,發號施令,簡直是無價之寶。可在愛情上,留著小鬍子男人的自鳴得意,動不動就發火,叫人無法忍受。我們對男女間的私情和生活理解得完全不同。除此之外,安菲姆在對待道德的態度上,使我聯想起另一個更為討厭的人,我變成今天這樣子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不明白。可你是什麼人呢?你指的是什麼?給我解釋解釋。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唉,尤羅奇卡,你怎麼這樣說呢?我認真跟你說話,可你卻像在客廳裡似的恭維起我來。你問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是心靈受了創傷的人,一生帶著污點的人。人們過早地,早得不能容忍,把我變成了女人,讓我看到生活最壞的一面,並用舊時代一個老寄生蟲的虛假而庸俗的眼光看待它。這個自信的傢伙為所欲為,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

  「我猜到了。我多少感覺到了。可等一等。那個時代你所受到的痛苦,由於缺乏經驗而被驚嚇出來的恐怖,未成年少女初次經受的屈辱,都是不難想像的。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想說的是,現在為此而難過的不應是你的悲傷,而應是像我這樣愛你的人的悲傷。應當痛不欲生、陷入絕望的是我,因為我知道得太遲了,因為我當時沒同你在一起,以便阻止事情的發生,如果它對你確實是痛苦的話。真妙。我覺得,我只會強烈地、極端地、發狂地嫉妒低賤的、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同上流人競爭在我心中喚起的完全是另一類的情感。如果我所敬愛的並同我精神相近的人愛上我所愛的那個女人,我便會對他產生一種可悲的手足之情,而不是爭吵或競爭。我當然決不會同他分享我所鍾愛的對象,但我會懷著完全不同的痛苦感情退讓:這種感情不是嫉妒,不那麼火辣辣的和血淋淋的。我同藝術家接觸的時候,只要他在與我類似的工作中以優越的力量征服了我,我也會產生同樣的感覺。我大概會放棄我的追求,因為這種追求所重複的正是他已勝過我的嘗試。

  「可我離題了。我想,如果你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或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我不會愛你愛得這樣熱烈。我不愛沒有過失、未曾失足或跌過跤的人。她們的美德沒有生氣,價值不高。生命從未向她們展現過美。」

  「我說的正是這種美。我覺得要看到它,必須有本經觸及的想像力和混沌的感受力。而這些正是我被剝奪的。如果我最初沒看到生活同自己格格不入的庸俗化的痕跡,也許會形成自己對生活的看法。但還不僅如此,由於一個不道德的、只顧自己享樂的庸才干預了我剛剛開始的生活,此後我同一個偉大而卓越的人的婚姻才很不美滿,儘管他熱烈地愛我,我也回報他以同樣熱烈的愛情。」

  「等一下。此後再告訴我你丈夫的事。我對你說過,通常引起我嫉妒的是低賤的人,而不是和我同等的人。我不嫉妒你丈夫。可那個人呢?」

  「哪個『那個人』?」

  「毀了你的那個生活放蕩的人。他是什麼人?」

  「在莫斯科相當有名的一名律師。他是我父親的同事,爸爸去世後,我們貧困的時候他接濟過母親,獨身漢,有財產。我這樣詆毀他反而使他顯得過分有趣,增加了他的分量,其實他是很普通的人。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說出他的姓名來。」

  「木用。我知道他是誰。我見過他一次。」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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