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九一


  大倉庫裡的木材都搬空了。在搬乾淨的地方正舉行秘密會議。一堆頂到天花板的圓木垛,像一面屏風,把聚集在這裡的人擋住,並把空著的那一半同過道裡的照相室和出口隔開。如果發生情況,開會的人便鑽進地道,從修道院牆後面康斯坦丁死胡同的地下出來,躲進偏僻的地方。

  報告人戴著黑棉布帽,帽子把他的禿頂遮住。他的一張橄攬形的臉蒼白無光,黑絡腮鬍子一直長到耳根。他一激動就出汗,一直大汗淋漓。他對著桌上煤油燈的火焰對火,貪婪地抽沒抽完的煙頭,身子低垂在攤在桌上的文件上,用他那雙近視眼急躁地在文件上面掠來掠去,仿佛在用鼻子嗅它們,然後用單調而疲倦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這種城市和農村貧苦人的聯盟只能通過蘇維埃來實現。西伯利亞的農民,不管他們願意還是不願意,所要達到的,正是西伯利亞工人早已為之奮鬥的目標。他們共同的目的是推翻海軍將軍們和哥薩克軍事首領們的仇視人民的專制政權,並通過全體人民武裝起義的手段建立農民士兵蘇維埃。同時,在同武裝到牙齒的資產階級所雇傭的哥薩克騎兵進行鬥爭的時候,起義者不得不進行正確的陣地戰,這種戰爭是頑強而持久的。」

  他又停下來,擦掉汗,閉上眼睛。有人違背會議議程,站起來,舉起手想插話。

  遊擊隊首領,說得更準確點,外烏拉爾克日水遊擊縱隊指揮官,坐在報告人緊跟前,做出滿不在乎的挑釁姿勢,粗暴地打斷他,不給他一點面子。真難相信,一個這麼年輕的軍人,差不多還是男孩子呢,指揮幾個軍和幾支聯合縱隊,可他的部下都服從他,崇拜他。他坐著,手腳都暴在騎兵大衣衣襟裡。脫下來的大衣上半截和袖口搭在椅背上,露出他穿軍裝的身軀。軍裝上撕掉準尉肩章的地方留下兩個黑印。

  他兩旁站著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一聲不響的衛兵,他們身上穿的鑲著卷毛粗羊皮羔的白羊皮襖已經發灰了。他們呆板的外貌除表現出對長官的盲目忠誠和準備為他赴湯蹈火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他們對會議無動於衷,對會議所涉及的問題以及爭論過程也無動於衷,不說話,臉上也沒笑容。

  除了這幾個人之外,倉庫裡還有十到十五個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地板上,伸長腿或把膝蓋錯起來,身子靠在牆上或靠在堆在牆邊的圓木頭上。

  給貴賓們擺了一排椅子。坐在這幾把椅子上的是三四個老工人,第一次革命的參加者。他們當中有臉色陰沉的季韋爾辛,他一點都沒變樣,還有對他言聽計從的他的朋友安季波夫老頭。他們被列入神明的行列,革命把自己的祭禮和犧牲奉獻給他們。他們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像兩個嚴厲的木偶,但從他們身上流露出來的政治上的傲氣是每個人都能感覺到的。

  倉庫裡還有值得注意的其他人物。比如,無政府主義的支柱、「黑旗」伏多維欽科。他一刻也不安寧,一會兒從地板上站起來,一會兒又坐在地板上,在倉庫裡走來走去,停在倉庫當中。他是個胖子,身材高大,腦袋和嘴都很大,一頭長髮像獅雷。他是俄主戰爭中或者日俄戰爭中倖存下來的幾乎唯一的軍官了。他是個夢想家,整天陷入妄想中。

  他由於天性過分忠厚,個子高大得驚人,使他注意木到與他木相應的、規模較小的現象。他對發生的一切都沒給予足夠的注意,對什麼都誤解,把相反的意見當成自己的看法,對什麼都贊同。

  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熟人,森林獵人,捕野獸的能手斯維利德。儘管斯維利德不務農,但從他黑呢襯衣的襟口裡仍流露出農民的土地氣息。他把襯衣和領口下面的十字架抓成一團,來回擦身體,撓胸脯。這是有一半布裡亞特人血統的農民,誠懇,沒文化,頭髮梳成幾根細辮子,鬃須很稀,鬍鬚更稀,總共木過幾根。蒙古人的臉形使他的臉顯得蒼老。他永遠帶著同情的笑容,笑容又給他臉上增添不少皺紋。

  報告人帶著中央委員會的軍事指示走遍了西伯利亞,他的思想已經跑遍他將要去的廣闊地區。他對大多數出席會議的人都漠不關心。但作為一個從小就參加革命的熱愛人民的人,他鍾愛地望著坐在他對面的年輕統帥。他不僅原諒這個男孩子粗魯的態度,在老頭看來這是具有鄉土氣息的真正革命性的表現,還很欣賞他那些放肆的舉止,就像一個癡戀女子喜歡她的征服者的無恥和放肆一樣。

  遊擊隊領袖是米庫利欽的兒子利韋裡,中央來的報告人便是勞動大軍裡的合作主義者科斯托耶德一阿穆爾斯基。他先前追隨過社會黨人革命分子,近來他改變了自己的立場,承認自己立場的錯誤性,並在幾次慷慨激昂的聲明中表示懺悔,於是他不僅被吸收加入共產黨,還在他入黨後不久便被委以這樣的重任。

  把這項工作委託給他,一個從來沒打過仗的人,是出於對他的革命資歷和監獄生涯的尊敬,並且還估計到他作為過去的一名合作主義者,熟悉西伯利亞起義地區農民群眾的情緒。在這個問題上,熟悉農民情緒比軍事知識更為重要。

  政治信仰的改變使科斯托耶德有了極大的變化。它改變了他的外表、動作和作風。誰也不記得他先前的禿頂和滿臉鬍鬚了。也許這都是偽裝?黨嚴禁他暴露身份。他的化名是貝倫傑和利多奇卡同志。

  伏多維欽科提前聲明贊同讀過的命令條款,這種作法引起一陣騷亂,等騷亂平靜下來後,科斯托耶德繼續說下去:

  「為了盡可能地利用不斷高漲的農民群眾運動,必須儘快地確立省委會管轄地區內所有遊擊支隊的聯繫。」

  後來,科斯托耶德談到設立接頭點、暗號、密碼和聯絡方法等問題。接著他又談起細節。

  「把白軍機構和組織存放武器、裝備和糧食倉庫的地點以及他們存放大量金錢的地點和他們的儲存體系通知遊擊隊。

  「必須詳細地分析遊擊隊內部的組織問題,詳細分析它們的指揮官、軍事和作戰紀律、秘密活動、遊擊隊同外部世界的聯繫、對待當地居民的態度、戰地革命軍事法庭、在敵佔區的破壞策略,如破壞橋樑、鐵路、輪船、駁船、車站、修配廠及其技術設施、充話局、礦山、糧食等策略問題。」

  利韋裡已經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他覺得科斯托耶德所說的一切都不切合實際,都是外行人的胡說八道。他說:

  「十分美妙的演講。我牢記心間。看來要想不失去紅軍的支持,必須接受這一切而不得反對吧。」

  「當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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