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七〇


  「我想還是送他回車上去。看看首長怎麼說。身份證!」後一個哨兵大聲呵斥,一把抓起醫生交過去的證件捏成一團。

  「看住他,老鄉。」不清楚他是向誰這麼說了一句,然後就和頭一個哨兵一起朝線路另一側的車站走去。

  為了弄清是怎麼回事,一個躺在沙地上的像是打漁的人咳了幾聲,起身走了過來:

  「你算有運氣,他們等的就是你。我的好人,說不定你有救了。也不用責怪他們。這是任務。如今是人民的天下,往後日子也許會好起來。現在可還不能這麼說。看得出,他們認錯了人。他們一直在等著捉一個什麼人。這回一想,准是你。心裡大概還盤算著,就是他,工人政權的敵人,這下可抓到了。其實是錯了。你呀,一定要提出見負責人。別讓這些人擺佈你,在他們來說,算不了一回事。要是讓你跟他們走,可別答應。你就說,一定要見負責人。」

  從這個漁民口中,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知道了他面前這條河就是有名的雷尼瓦河,可以通航;離河不遠的車站叫拉茲維利耶,是尤裡亞金市郊的一個靠水吃水的小工業區。他還瞭解到,坐落在上游兩三俄裡處的尤裡亞金,一直抗拒著白黨的進攻,現在好像已經挺住了。漁民還對他說,拉茲維利耶的局勢也一度發生過混亂,目前似乎控制住了,周圍這一帶這麼安靜,因為已經沒有平民百姓了,外面設了一圈嚴格的警戒線。最後他還打聽到,線路上停著的一列列火車上設了不少軍事單位,其中有一列就是區軍事委員斯特列利尼科夫的,他們拿了醫生的證件就是送到這列車上。

  過了一會兒,從那邊來了另一個哨兵。和前兩位不同的是,他拖著步槍,槍托蹭到地面,有時候又斜抱在身前,像是扶著一個跌跌撞撞、爛醉如泥的夥伴似的。這個哨兵把醫生帶到軍事委員的車上。

  和警衛說明了准許放行之後,哨兵領著醫生登上一條裡面蒙了一層皮革的過道。過道連結著兩節有客廳的瞬望車。兩個人剛一進去,車廂裡原來有人說笑和走動的聲音立刻停止了。

  穿過狹窄的過道,哨兵把醫生領進中間一節很寬敞的車廂裡。這兒很安靜,一切都井然有序。幾個衣著整潔的人正在這節乾淨、舒適的車廂裡工作。這位短時期內就在全州贏得榮譽並以威嚴出名的非党軍事專家,他的指揮兼起居的地方居然是這個樣子,和醫生原來的想像完全不同。

  不過,他主要的活動地點肯定不在這兒,大概是在接近火線的前方司令部,此地只是他的私人辦公室,是個流動宿營地。

  因此,這裡才這麼安靜,很像海濱熱水浴室的一條供休息用的走廊,地面鋪了軟木和小塊地毯,服務人員穿上軟底便鞋,走路悄無聲息。

  車廂中部原先是餐室,現在鋪了地毯,有幾張桌子,成了一個收發文件的地方。

  「馬上就好。」坐在最靠門口的一位青年軍人應了一聲。後來,桌子後面坐著的幾個人都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把這個醫生丟在腦後,就都不再去注意他。答話的那個軍人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示意哨兵可以走了,後者就拖著步槍,讓槍托在過道的金屬橫樑上碰得咋咋響地出去了。

  醫生在門口遠遠地就看到了自己的證件。證件被放在最裡邊一張桌子的邊上,坐在桌後的是個年紀比較大、像是;日軍隊裡上校模樣的軍人。這是個軍事統計員。他一邊用鼻子低聲哼著,一邊翻閱資料,看看軍用地圖,然後比比劃劃地剪貼著什麼。過後,他依次把車廂的每一扇窗都看了一遍,就說:「今天要熱起來啦。」仿佛從每一個窗口得出的印象不完全一樣,只有都看過一遍才能下這個結論似的。

  在幾張桌子中間的地毯上,一個穿軍裝的技術員爬來爬去地在修理一條出了故障的電線。當他爬到一個年輕軍人桌子下面的時候,那人就站起身來,免得礙事。旁邊一個穿著男式戰地保護色上衣的女文書,正吃力地對付一架壞了的打字機。打字機的滾筒在一例出了槽,卡在支架上移動不了。那人年輕軍人站到她坐的凳子後邊,從上面幫她查找出毛病的原因。技術員這時也爬到打字員這邊,從下面檢查打字機的傳動曲柄。上校模樣的軍官也起身走了過來,所有的人都在對付這架打字機。

  這個情況倒讓醫生放了心。因為這幾個人對他的處境比他本人瞭解得更清楚,很難設想他們會在一個肯定要遭殃的人在場的情況下,還能如此專心致志地處理這種瑣事。

  「不過也難說,誰知道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他心裡又這麼想。「他們怎麼會這麼平靜?附近炮聲不斷,每時每刻都有人喪命,他們卻估計今天的天氣要熱,想的根本不是會有激烈的戰鬥。大概是看得太多了,所以他們對不論什麼事情都變得遲鈍了吧?」

  由於無事可做,他就從自己站立的地方穿過整個車廂望著對面的一個窗口。

  列車這一側的前方是許多條鐵路線的最後一段,看得見坐落在小山上的拉茲維利耶城郊的這個同名的大車站。

  從鐵路到車站有條未經油飾的木結構的天橋,中間有三處轉彎的小平臺。

  從列車的這邊看過去,線路上已經成了一片廢機車的堆棄場。那些樣子像茶杯和皮靴筒的沒有煤水車的老式蒸汽機車,煙筒對著煙筒停在一堆堆破損的車廂當中。

  下面這片機車墳場和山上城郊的墓地,連同線路上那些七扭八歪的金屬物件和市郊一片片生銹的屋頂、招牌,匯合成一種荒蕪頹敗的景觀,在清晨的陽光下受著煎熬。

  在莫斯科的時候,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還想不到那許許多多的招牌會遮住很體面的房屋的外表。這裡的招牌卻讓他意識到了這一點。此地的招牌尺寸很大,從火車上能看清上面的字。它們低懸在傾斜的單層房屋的窗前,矮小的房子遮在下面讓人看不到,仿佛鄉下孩子的頭上扣著父親的帽子。

  這時,霧已經完全消失了,只有遠方東邊天際的左側還留下一絲痕跡。就連這一部分也開始像劇場的帷幕一樣移動著分開了。

  離拉茲維利耶三俄裡遠、比城郊地勢更高的山上,露出一座不小的城市,規模像是區的中心或者省會。陽光給它塗了一層淡黃色,因為距離遠,所以輪廓看上去不很分明。整個城市階梯式地一層層排列在高地上,很像廉價木版畫上的阿豐山或是隱僧修道院,屋上有屋,街上有街,中間還有一座尖頂的教堂。

  「尤裡亞金!」醫生激動地猜到了。「這是死去的安娜·伊萬諾夫娜經常說到的地方,安季波娃護士也總要提到它!對這個城市我聽到的真是太多了,如今卻是在這種情況下才初次見到它!」

  就在這一刻,低頭擺弄打字機的那幾個軍人的注意力被窗外的什麼東西吸引過去了。他們都朝那邊扭過頭去。醫生的視線也跟著轉到那個方向。

  天橋上,幾個被俘的或被捕的人被帶著走過,其中有個頭部受了傷的中學生。在什麼地方已經給他包紮過,可是從紗布下面還滲出血來,他就用手掌抹到被太陽曬黑了的、流著汗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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