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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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子裡有幾個用削尖的木樁綁成的十字形,把它兩根木頭的一端理到土裡作支架。有一副架子是空著的,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和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就準備在這上邊鋸木料。 這時正是春天,土地剛剛從積雪下面顯露出來,卻幾乎還是半年前被雪覆蓋時的那種樣子。林子裡散發著潮氣,遍地是隔年的落葉,仿佛是來不及打掃的房間,到處是撕碎的舊單據、信件和表冊的碎片。 「來回鋸的次數不要太多,不然會累的。」醫生對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邊說邊鋸得慢了,接著就提出休息一會兒。 林子裡響著其他人吱吱啞啞的鋸木聲,有的一來一往聽起來報協調,有的間斷不勻。在很遠的什麼地方,頭一隻夜寫在試它的歌喉。另一隻鴿鳥卻是隔了很長時間才叫一聲,像是演奏一支不大通氣的長笛。就連機車的氣閥也學著咕咕叫的白鴿,向上噴吐著蒸汽,仿佛育兒室裡酒精爐上煮沸了的一壺牛奶。 「你曾經說過有些事要談談,」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提醒說,「沒忘記吧?那是路過一片水泛地的時候,看到幾隻野鴨子飛起來,你似乎有所考慮地說:『我想和您談談』。」 「啊,不錯。不知道怎麼能說得簡單明白些。您看,我們越來越深入到內地……這裡整個地區處在動盪之中。咱們的目的地就要到了。還不清楚會面對一個什麼樣的局面。為了防備萬一,彼此應該取得一致意見。我指的不是個人的信念。這種問題不可能在這春意盎然的樹林子裡通過五分鐘的交談就說清楚,或者作出什麼決定。我們彼此是很瞭解的。咱們三口人,包括您、我和東尼妞,目前是和另外許多人一起活在這個世界上,彼此的差別只是對外界環境理解的程度木一樣罷了。我要談的不是這個常識性的問題。我想說的是另外的事。我們應該事先約定今後在某些情況下如何處置自己,為的是彼此不要因對方的行為而臉紅,不會由於對方而感到羞愧。」 「不用往下說了,我明白。你提出這個問題,我很高興。這正是需要談一談的。好吧,聽我跟你說。大概你還記得冬天有一個大風雪的夜晚,你帶回來印著第一批法令的號外傳單。也還該記得,當時我們對它是有一種多麼罕見的無保留的態度。這是坦誠直率贏得了人心。不過,這類事只能存在于創業者頭腦的原始純潔性之中,只能存在于宣告勝利以後的第一天。政治的詭計多變第二天就可以把它翻個裡朝外。所以,我還能對你說什麼?這種哲學對我是格格不入的。這個政權是和我們對立的。人們並沒有問我是不是同意這種破壞,卻對我表示了信任,因此即使我的行為舉止是出於不得已,我也有責任這樣做下去。 「東尼娜問了幾次,我們會不會誤了種菜園的季節,會不會錯過播種的時機。怎麼回答她呢?我不瞭解當地的土質。氣候條件又是什麼樣的?夏季太短,究竟能不能種熟什麼? 「是這樣,不過我們到這麼遙遠的地方來,當真是為了種菜園?甚至連『跑七俄裡去喝一口粥』這句俗話都不完全適用,因為遺憾的是此地有三四千俄裡之遙。不行,坦率地說,我們如此長途跋涉完全是有另外的目的。我們到這裡來是應付當前情況的權宜之計,要想方設法把外祖父一輩留下的森林、機器和用具徹底拋棄。我們來不是為了恢復它的所有權,而是為了靠幾個戈比謀生,所以才把千百萬盧布公有化,並且一定要過當前這種莫名其妙的亂糟糟的生活。這似乎就像讓人光著屁股去賽跑,或者強迫忘掉已經識的字那樣悻于清理。不對,私有制在俄國已經壽終正寢,至於我們個人,也就是格羅梅科一家,早在上一代就和斂財的欲望分了手。」 由於悶熱和空氣木新鮮,簡直無法入睡。醫生滿頭大汗,在濕滾滾的枕頭上翻過來、側過去。 他小心翼翼地從鋪位上下來,為了不驚醒別人。悄悄地拉開了車門。 粘乎乎的潮濕空氣迎面撲來,仿佛在地窖裡撞上了蜘蛛網。「有霧,」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下霧就肯定是火辣辣的熱天氣。怪不得喘氣都這麼困難,心裡也像壓了塊重東西似的。」 下到路基上以前,醫生在門邊站了一會兒,聽聽周圍的動靜。除了悄無聲息和霧氣以外,列車仿佛還被一種空曠、廢棄和被遺忘了的氣氛包圍著。因為列車停在一條最偏僻的線路上,在它和車站站房之間還隔著那麼多軌道,就是站台那邊天坍地陷,在列車上什麼也不會知道。 遠方隱隱約約地傳來兩種聲音。 後面,也就是他們來的那個方面,聽到的是均勻的噗噗的響聲,仿佛是有人在漂洗衣服,又像是風吹動一面潮濕的旗子撲打到旗杆上似的。 前面傳來的是隱約的隆隆聲,經歷過戰爭的醫生聽了不禁打了個冷戰,於是就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遠射程火炮。」醫生聽到這種均勻平穩地滾過的低悶的隆隆響聲,下了判斷。 「原來是這樣。靠近前線了。」醫生心裡這麼盤算著,搖了搖頭,然後從車上跳了下來。 他往前走了幾步。過了兩節車廂,列車就中斷了。機車帶著前邊的幾節不知開到什麼地方去了。 「難怪昨天他們顯得什麼都不怕的樣子,」醫生在想,「大概已經感覺出一到地方就要立刻上戰場。」 他打算繞過車尾,再越過線路找一條到車站去的路。 在車廂拐角後面,一個持搶的哨兵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站在眼前。 「到哪兒去?通行證!」 「這兒是什麼站?」 「什麼站也不是。你是什麼人?」 「我是從莫斯科來的,一個醫生。帶著家眷,坐的是這趟車。這是我的證件。」 「你那證件騙不了人。黑糊糊的我才不看哪,別傷了我眼睛。這麼大的霧,你沒看見。一裡地以外就能看出來,你沒有證件,也能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醫生。你們那幫醫生正在那邊使喚著十二時的傢伙哪。真應該正經地敲你一頓,不過還沒到時候。趁著還有條命,快回去。」 「大概是把我當成另外的什麼人了。」醫生認定是這樣。和哨兵吵一架毫無意義。不錯,最好是離開這裡,還來得及。醫生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他身後的炮聲停止了,那個方向是東邊。霧中升起了太陽,不時從浮動的昏漾霧氣的間隙露出頭,仿佛在浴室的水汽當中偶爾閃過光著身子的人影。 醫生順著列車的一節節車廂走著,到了盡頭還繼續向前。他的兩腳一步步越來越深地踩在疏鬆的沙地上。 噗噗的聲音均勻地越來越近,地勢隨之平緩下降。又走了幾步以後,醫生在一個由於霧氣而顯得輪廓很大的不清晰的物體面前停了下來。再走前一步,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才在昏暗中看出迎面是拖到岸上來的幾條船的船尾。他是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水面的漣調緩慢無力地拍打著漁船的船舷和岸邊棧橋的木板。 「誰讓你在這兒閒逛的?」岸上另一個哨兵發問。 「這是什麼河?」經過方才那場遭遇,醫生本來不想再打聽什麼,可是禁不住又脫口而出。 哨兵並不回答,卻把哨子放到嘴裡,不過還沒來得及吹響。他本想吹哨叫來的先前那個哨兵,原來一直尾隨在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後面,現在就徑直走到同伴身邊。兩個人同時開了口: 「這回沒什麼可說的。是個送上門來的傢伙。『這兒是什麼站,那兒是什麼河?』真能打馬虎眼。你說,是索性讓他下去洗個澡,還是回車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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