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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沒問題。俗話說,眾志成城。這是鐵路,是交通的大動脈。您別那麼想啦。」

  清路的活兒幹了三天三夜。日瓦戈一家,包括紐莎在內,都實實在在地參加了。這是他們路上最好的一段時光。

  這個地方有一種內在的、難以言傳的氣氛。它讓人感到此地還保留著普希金筆下農民起義領袖普加喬夫的遺風和阿克薩科夫所描寫的那種蠻野特色。

  村落的破壞和少數留下來的居民那種不露聲色的態度,更增加了這個地方的神秘色彩。村民們已經被嚇壞了,都避免同車上的乘客接觸,他們互相之間也不交往,怕有人告密。

  鏟雪的工作不是全體乘客同時參加,而是分批進行。作業地點的周圍有人把守。

  清除線路的積雪是把人分成小隊,在不同的地段同時從各自那頭開始的。各個清除乾淨了的地段最後都留了一個雪堆,把相鄰的小隊隔開了。這些雪堆要留到全線的工作結束時再一起鏟掉。

  嚴寒的晴明天氣,乘客們白天被送出去幹活兒,晚上才回車廂過夜。勞動是間隔很短就倒班輪換,所以並不累,因為鐵鍬木夠而幹活兒的人多。這種輕鬆的勞動給人帶來的只是一種享受。

  日瓦戈一家參加勞動的地點是個景色優美的開闊地。從他們所在的路基開始,地勢向東緩傾,然後呈波浪狀起伏上升,直到遠方的地平線。

  山包上有一幢四面沒有遮擋的孤零零的房屋,周圍是個花園。在夏天它肯定有著斑斕的色彩,如今稀稀落落的樹木在霜雪之下對房屋起不到絲毫保護作用。

  那一帶的雪層更顯得渾圓而平坦,不過從幾處起伏的坡度來看,積雪不可能覆蓋住斜坡,春天一到肯定會沿著彎曲的谷地化作一條小溪流到路基下面旱橋的涵管裡,後者現在被厚雪埋住,仿佛是個從頭到腳用鬆軟的毛毯裹住睡在那裡的一個嬰兒。

  房子裡還有沒有人住,或許是已經毀壞了,空在那裡,由鄉或縣土地委員會造冊登了記吧?它先前的主人如今身在何方,遭遇如何?他們也許已然隱居國外?還是在農民的手下喪了命?也可能憑藉贏得的好名聲作為有專長的人在縣裡作了安排?要是他們一直留到最後時刻,是不是會得到斯特列利尼科夫的寬恕?還是和富農一起受到他的懲治?

  這幢房屋在山包上不時地撩撥人的好奇心,自己卻哀傷地默默聳立在那裡。當時並沒有人提出和回答這些問題。明晃晃的陽光照到無垠的雪地上,雪白得讓人目眩。鐵鍬從它上面方方正正地切掉一塊又一塊!鏟下去的時候散開的乾燥的雪花又多麼像一粒粒鑽石粉末!這不禁使人回想起遙遠的童年,幼小的尤拉頭戴有銀飾的淺色長耳風帽,身穿一件綴了一圈圈卷毛黑羊皮的小皮襖,在院子裡也是用這樣白得耀眼的積雪堆出金字塔、方柱、奶油蛋糕、一座座城堡和岩洞。啊,那時候的生活多麼香甜,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讓人看不夠,享用不盡!

  三天的戶外生活給人的印象是充實而豐富的。這自然有其原因。每天晚上給參加勞動的人發放的是不曉得按什麼規定、從什麼地方運來的新烤的精粉麵包。噴香的麵包脆皮泛光,兩邊撐開裂口,下面是烤得焦黃的厚厚的一層外皮,上邊還沾著些小粒的煤渣。

  正像在白雪皚皚的山間旅行途中短時間的駐留會讓人流連木舍一樣,大家都很喜愛這個殘破的車站。它所處的地勢、房屋的外觀和受到破壞的一些特徵,已經刻印在記憶當中。

  傍晚回到車站的時候,正值日落。夕陽對過去是無限忠誠的,依舊在報務員值班室窗邊那片蒼老的白禪林後面的老地方逐漸沉落下去。

  這間房子的外牆是從裡面坍塌的,不過殘磚碎瓦並沒有把房間堆滿,完好的窗戶對面靠後的一角仍然空著。那裡的東西都還保留著,未受損壞,包括咖啡色的壁紙、瓷磚火爐和渾圓的通風口上用鏈子拴住的銅蓋,另外還有鑲在黑鏡框裡掛在牆上的財產用品登記表。

  沉到地平線的太陽仿佛是很不幸地觸到了爐灶的瓷磚,為咖啡色的壁紙增加了熱度。餘輝映掛到牆上,白禪樹的陰影像是給它披上了一條女人的披巾。

  房間的另一側有一扇封起來的通向接待室的門,上面還留著大概是二月革命開始那幾天或是不久前寫的字,內容是:

  鑒於室內存有藥品和包紮敷料,請諸位患者暫勿入內。

  根據上述原因,此門已封閉。烏斯特涅姆達高級醫士某某謹

  此通知。

  最後的雪被鏟掉以後,隔在各個工段之間的小山丘似的雪堆一掃而光,開始可以看到筆直伸向遠方的平坦的軌道。路的兩側由拋出去的雪堆成了白色的山脊,外緣鑲嵌了兩道黑松組成的林牆。

  極目望去,軌道的各個地方都站著手執鐵鍬的一群群的人。他們是第一次看到全體乘客在一起,對人數如此之多感到吃驚。

  雖然天色將晚,黑夜就要到來,但據說列車再過幾小時就要開出。發車以前,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和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最後一次走去欣賞清理乾淨的線路上的風光。路基上已經圓無人跡,醫生和妻子停下來向遠方看了一陣,互相交換了幾句感想,然後轉身朝自己的那節取暖貨車走去。

  回來的路上,他們聽到兩個女人對罵的兇狠而又傷心的喊叫聲。夫婦兩個立刻就聽出了這是奧格雷茲科娃和佳古諾娃的嗓音。兩個女人和醫生夫婦走的是同一個方向,從車頭走到車尾都是這樣,只不過是在對著車站的列車的另一側。當時,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和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正走到路旁樹林的末端,兩對人中間隔著連綿不斷的車廂。那兩個女人總是離醫生和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不很近,走得比他們稍稍靠前或者靠後一截。

  她們兩個都很激動,但雙方花的力氣互有增減。這大概是走路途中偶爾陷到雪裡,或是腿腳發軟,由於腳步不平穩,所以嗓音有時高得像喊叫,有時又低得像耳語。看得出,佳古諾娃是在追趕奧格雷茲科娃,趕上之後可能還動了拳頭。她向對手像連珠炮似的罵出那些精心挑選的不堪入耳的話,但它們出自這個儀態萬方的女士的悅耳動聽之四,就顯得比男人難聽的粗魯的咒駡更不知羞恥。

  「你這個婊子,你這破爛貨!」佳古諾娃喊叫道,「你上哪兒,她馬上跟到哪兒,身子一扭一扭,亂作媚眼!你這母狗嫌我那個傻瓜不夠,還要眼巴巴地盯住那可憐的孩子,想勾引他,非要把這小孩子給毀了不可。」

  「這麼說,你是瓦先卡合法的妻子噗?」

  「我讓你瞧瞧我這合法妻子的厲害,你這臭不要臉的瘟神。你別想活著從我這兒走開,別讓我犯罪!」

  「喲,瞧瞧,還張牙舞爪的!把手放回去,瘋子!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要讓你斷了氣,下賤貨,癡皮貓,無恥的東西!」

  「說我什麼都行。當然啦,我是貓狗不如,這都清楚。你可是有爵位的不尋常的人哪。你是陰溝洞裡出身,門縫底下舉行的婚禮,和大耗子一起懷的胎,生下來的是個刺猖……哨兵啊,哨兵啊,好心的人哪!這凶娘兒們要殺我。喂,救救我這個姑娘家,保護我這孤苦伶仃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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