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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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瓜,你們羡慕什麼人呢?」那位無所不知的懂法律的人開了口。「那幫人是從彼得格勒押解來眼勞役的。原先派到北部地區的沃洛格達,現在又往東部前線趕。不是自願的,有押送隊。去挖戰壕。」 路上已經走了三天,不過離開莫斯科並不遠。沿路一片冬日景象,鐵路、田野、森林和村舍的屋頂都理在雪下。 日瓦戈一家幸運地在車廂左側靠前的上層鋪位安頓下來,旁邊是一扇長方形的昏暗小窗。一家人坐在一起,沒有分開。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是頭一次坐貨車。在莫斯科上車的時候,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用雙手把女人們舉到車廂上,車廂邊沿上有一扇沉重的活動拉門。上路以後,女人們開始逐漸適應,自己也能爬上這輛取暖貨車了。 開始,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覺得這些車廂就像是裝上輪子的牲畜欄。照她的想法,這種小籠子似的東西,一碰撞或者震盪肯定就要垮掉。但是一連三天在行進途中經過改換方向和彎道、岔道前後左右的晃動,整整三天車廂下面的輪軸像玩具鼓鼓相似的敲敲打打,火車還是順順當當地行駛,說明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的擔心毫無根據。 由二十三節車廂組成的列車(日瓦戈一家坐的是第十四節),只能有一部分,或是車頭,或是車尾,或是中間的幾節,能靠 近沿路那些很短的站台。 前邊的一些車廂坐的是軍人,中間的是普通乘客,尾部是徵集來服勞役的。 後一類乘客將近五百人,包括各種年齡和形形色色的身份、 職業。 這一類形形色色的乘客占了八個車廂。除了那些穿戴得很好的有錢人、彼得格勒的交易所經紀人和律師以外,還可以看到那些被列人剝削階級的膽大妄為的馬車快、地板打蠟工、澡堂雜工、買賣舊貨的邀靶人、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病人以及小商販和 修道土。 第一種人圍著燒得通紅的小爐子坐在立放著的短圓木樁上,彼此你一言我一語地高聲談笑。這些人都有各種關係。他們並不灰心喪氣,家裡有影響的親屬正在為他們打點,在途中就可能得到赦免。 第二種人穿的是高筒靴和開襟的長袍,或是外套和一件束了腰帶的長襯衫,光著腳,有的蓄了鬍鬚,有的臉刮得乾乾淨淨。他們站在悶熱的取暖貨車的稍稍推開一點的車門跟前,手扶著門框和欄在門前的橫杠,陰鬱地望著沿路經過的地方和那些地方的人,不和任何人交談。他們沒有所需要的熟人,也沒有什麼可以指望的。 所有這些人並沒有都坐上規定的車廂。一部分散在列車的中部,和普通乘客混在一起。第十四節車裡就有這類人。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在上邊躺得很不舒服,而且礙著低矮的車頂又直不起身子。每逢列車臨近一個車站的時候,她總要從上鋪位垂下頭,從開著的門縫看看遠處出現的停車點,判斷一下是不是有東西可換,值不值得從鋪位上下來到外面去。 這一次也是如此。減慢的車速把她從瞌睡中驚醒。取暖貨車在許多條道岔上顛動著,說明這是一個大站,停車時間不會短。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錯曲著身子坐起來,揉了揉眼睛,理了埋頭發,然後把手伸到裝東西的口袋裡,從底下翻出一條大毛巾,上面繡著幾隻公雞、幾個青年小夥子、一些弧形線條和幾個車輪。 這時候醫生也醒了,他第一個從鋪位上跳下來,然後幫著妻子從鋪位上下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隨著幾聲汽笛和閃過的燈光之後,打開的車門外面已經出現了車站的樹木,上面壓著一層沉甸甸的積雪,挺拔的枝幹像捧著麵包和鹽似的迎向列車。車還開得很快就首先跳到沒有被人踩過的站台雪地上的是那些水兵,他們趕在所有人的前面跑向車站站房的拐角後邊,那兒常常是憑藉山牆的遮擋而藏著一些出售違禁食品的買賣人的地方。 水兵的黑色制服、無簷帽的飄帶和越向下越肥大的喇叭褲,使他們的腳步顯出一種衝擊猛進的姿態,讓人不得不像面對著飛速沖過來的滑雪或滑冰的人那樣閃開一條路。 車站拐角後面,附近村子裡的農婦激動得仿佛等待算命似的,一個接一個彼此遮擋著躲在那裡,帶來的有黃瓜、奶酪渣、煮熟的牛肉和黑麥納渣餅,為了防寒,都用縫好的棉套使這些東西保持住熱氣和香味。婦女們和姑娘們把頭巾紮到短皮襖下面,被一些水兵開的玩笑弄得臉像罌粟花一樣漲得通紅,同時又非常害怕,因為各種反投機倒把和禁止自由買賣的行動隊大部分都是由水兵組成的。 農婦們不知所措的情緒並沒有持續多久。列車停穩以後,其餘的乘客接踵而來。人群開始混雜,生意馬上興旺起來。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圍著這些做生意的女人轉圈子走著,把那條大毛巾搭在肩上,裝作要在車站旁邊用雪擦擦臉的樣子。人堆裡已經有人好幾次朝她喊著:「喂,喂,那位城裡來的太太,想用毛巾換點兒什麼?」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並沒停下來,和丈夫一起繼續朝前走。 在賣東西的行列最末尾的地方,站著一個女人,圍著黑底紅花紋的頭巾。她發現了那條繡花的毛巾,銳利的眼睛立刻一亮。她看了看兩側,確認不會有什麼危險,然後就快步走到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的緊跟前,把蓋住自己要賣的東西的布掀開,飛快地噴著熱氣悄聲說: 「看看這是什麼。大概沒見過吧?不流口水嗎?好啦,別划算太久,不然會被沒收的。用毛巾換這半隻威兔子吧。」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沒聽清楚她最後這句話,心裡想著她好像說的是一條什麼毛巾,於是又追問了一句。 這女人說的就是她手裡拿著的那半隻從中間劈開、從頭到尾整個用油煎過的兔子。她重又說:「用毛巾換這半隻兔子。你還瞧什麼?興許以為是狗肉吧。我男人是打獵的。這是兔子,是兔子呀。」 交換成功了。雙方都認為自己占了便宜,對方吃了虧。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感到很羞愧,覺得是不誠實地愚弄了這個可憐的農婦。那女人對這筆交易很滿意,於是急忙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招呼一個也做完生意的女鄰居,踏上雪地上踩出來的向遠處延伸的一條小路,一同回家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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