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六一


  房間裡的桌椅都推到牆邊,路上帶的包袱放在一旁,所有窗戶都取下了窗簾。狂暴的風雪要比那為了防寒把門窗遮得嚴嚴實實的時候更加無阻攔地從外面窺視著空落落的房間。這就使每個人都回想起來一點什麼。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想起了童年和母親的死,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和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想到的是安娜·伊萬諾夫娜的逝世和葬禮。一切都讓他們覺得這是今後再不會見到的這幢房子裡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在這一點上他們都想錯了,不過,當時是在不願讓對方傷心而彼此都不承認的迷們心情的影響下,每個人都在心中重新回顧在這個屋頂下所過的生活,都強忍著在眼睛裡打轉的眼淚。

  但這並沒有妨礙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在外人面前保持上流社會的禮節。她不斷地同受託照管房屋的那個女人交談。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不住地誇大她幫忙的意義。為了表示不能白白地接受他們的關照,她一次又一次地向她道歉,到隔壁房間去一下,從那裡一會兒給這個女人拿出一塊頭巾、一件女短衫,一會兒又拿出一塊印花布或薄絹,當作禮物送給她。所有這些東西的料子都是黑色襯底上面帶白格子或白斑點的,仿佛是雪地裡黑暗的街道襯托著磚牆上一個個白色的樓空方格,在這臨別的夜晚注視著沒有遮擋的光禿禿的窗戶。

  天剛濛濛亮他們便上火車站去了。這幢房子裡的住戶都還沒有起床。住在這兒的一位姓澤沃羅特金娜的婦女,平時最愛湊熱鬧,這時挨家挨戶跑著敲那些還在睡覺的人家的門,一邊喊著:「注意接,同志們!去告別吧!快點,快點!先前在這兒住的格羅梅科一家子要走啦。」

  出來送行的人擁到牆邊和備用樓梯的遮簷下面(樓前的正門現在一年到頭都上了鎖),貼著臺階圍成半圓形,仿佛聚在一起照集體相似的。

  不住打哈欠的人們佝僂著腰,免得技在肩上的單薄的短大衣滑下來,一面哆哆咦噱地倒換著匆忙中套上氈靴的光腳。

  在這個見不到一滴酒星地的時期,馬克爾居然能灌得爛醉如泥,現在像是被砍倒了一樣,癱倒在樓梯欄杆上,讓人擔心會不會把欄杆壓斷。他自告奮勇要把東西送到車站,遭到回絕還生了氣。他們好不容易才擺脫掉他的糾纏。

  天還沒有亮。雪在無風的空中下得比頭天晚上更加稠密。鵝毛大雪懶洋洋地落下來,在離地不遠的空中停滯一會兒,似乎對是否降到地面還遲疑不決。

  從巷子裡走到阿爾巴特街的時候,天色亮了一些。飄著的雪像一面白色的蠕動的簾幕懸掛在街道上方,它那毛邊的下端擺動著,和那些行人的腳混在一起,讓人覺得他們像是在原地踏步似的。

  街上還看不到一個人影。從西夫采夫走來的這幾個趕路的人,迎面沒有遇到任何人。不久,一輛像是在濕麵粉裡滾過的沾滿雪的空馬車,趕上了他們。駕車的駕馬也是滿身白雪。講妥了只用當時值不了什麼的低得出奇的幾戈比的價錢,馬車就連人帶東西都裝了上去,只有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除外,他要求不帶行裝徒步走到車站。

  在車站,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和父親已經站到擠在兩排木欄杆裡的數不清人數的長隊裡。如今不是從月臺上車,而是從離這兒差木多半俄裡遠的出站場旗處的路軌附近上車,因為要清理出靠近站台的通道人手不夠,車站周圍的一半地面上都是冰和汙物,機車也不開到這兒來。

  紐莎和舒羅奇卡沒有和媽媽、外祖父一起站在長隊裡。他們自由自在地在進口處外面的大遮簷下邊走來走去,只是偶爾從大廳過來看看是不是該和大人們呆在一起了。他們兩個人身上發出很濃的煤油味兒。為了預防傷寒病的傳染,在他們的腳腕、手腕和脖子上塗了一層煤油。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一看到丈夫趕到,連忙朝他招手,但是沒讓他走過來,而是從遠處喊著告訴他在哪個窗口辦理出差證件。他於是就朝那邊走去。

  「拿來看看,給你蓋的是什麼章。」剛一回來,她就問他。醫生從欄杆後邊遞過來幾小張折起來的紙。

  「這是公務人員車廂的乘車證。」站在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後面的一個人,從她肩上看清了證件上加蓋的印鑒以後說。站在她前面的另一個瞭解在各種情況下的一切規章、通曉刻板法令的人,更詳細地作了解釋:

  「有了這個圖章,您就能要求在高等車廂,換句話說就是在旅客車廂給座位,只要列車掛上了這種車廂的話。」

  這立即引起了所有排隊的人的議論。

  「要等一等,高等車廂得到前面去找。人真是太多啦。現在能坐到貨車的緩衝器上,也得說聲謝謝。」

  「這位出公差的先生,您別聽他們的。您聽我給您說說。現在已經取消了單一編組的車次,只有一種混合的。它既是軍車,也是囚車,既能拉牲口,也能裝人。舌頭是軟的,隨便怎麼說都行,不過要是讓人家明白,就應該給人家講清楚。」

  「你可真能解釋,夠得上是個聰明人。他們拿到了公務人員車廂的乘車證,這不過是事情的一半。你應該替他們往下一步多想想,然後再說話。這麼顯眼的身份,難道能上那個車廂?那節車上坐的都是部隊的弟兄們。水兵不只是眼光老練,腰帶上還有槍。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有產階級,何況還是原先老爺堆裡的醫生。水兵抄起傢伙,就能像拍蒼蠅一樣給他一下子。」

  要不是又有了新情況,這番對醫生和他一家人表示同情的議論不知道還會扯到什麼地方去。

  候車的人群早就透過車站的厚厚的窗玻璃把目光投向遠方。長長的月臺上的遮簷只能讓人看到遠處線路上的落雪。在這麼遠的距離,雪花看起來像是停在半空中,然後慢慢地落下去,好像是沉到水裡喂魚用的麵包渣。

  早就有一群群的人和單個的人朝很遠的地方走去。當走過去的人為數不多的時候,影影綽綽地出現在雪花簾幕的後面,讓人以為是些鐵路員工在檢查枕木。可是他們一下子聚成一堆。在他們要去的遠處騰起了機車的煙霧。

  「開門,這幫騙子!」排隊的人吼叫起來。人群擁上來靠到門前。後面的開始向前邊擁擠。

  「瞧他們幹的好事!這裡用牆擋著,那邊不排隊就繞進去啦!人家一會兒就把車塞得滿滿的,我們還像綿羊一樣站在這兒!開門,鬼東西!我們砸門啦!喂,夥計們,用力擠,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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