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五六


  「主要的是應該看到這絕妙的英明表現在什麼地方。假如說讓誰去創造一個新世界,開創新紀元,他一定需要首先清理出相應的地盤。他肯定要等著舊時代先行告終,而為了著手建設新的世紀,他需要的是一個整數,要另起一段,要的是沒有塗寫過的一張白紙。

  「但現在卻一航而就。這是空前的壯舉,是歷史上的奇跡,是不顧熙熙攘攘的平庸生活的進程而突然降臨的新啟示。它不是從頭開始而是半路殺出,不是在預先選定的時刻,而是在奔騰不息的生活的車輪偶然碰到的日子裡。這才是最絕妙的。只有最偉大的事情才會如此不妥當和不合時宜。」

  正如事先估計的那樣的冬天來到了。它還不像後來接連的兩個冬天那樣叫人害怕,然而是類似的,同樣缺少照明和饑寒交迫,一切都處於所有習慣的生活基礎正在破壞與改造之中,都拼命要抓住即將逝去的生活。

  如此可怕的三個冬天接踵而來,一個跟著一個,而且這一切也並不是像從一九一七年跨入一九一八年的人那樣覺得都發生在當時,有些或許是稍後才發生的事。因為這三個接連的冬天已經融為一體,很難把它相互區別開。

  舊的生活和新秩序還不合拍。兩者之間還沒有產生像一年以後內戰時期那種強烈的敵意,不過已經缺少聯繫。這已是分開來的對立的兩方,但誰也還不能壓倒誰。

  在房產方面,在各個組織當中,在公務上,在為居民服務的各個單位裡,到處都在進行管理機構的改組。它們的成員改變了。所有的地方都在開始任命權力大得無邊的委員。他們都是。些具有鋼鐵意志的人,身穿黑色短皮外衣,以種種恐嚇手段和手槍為武器,很少刮臉而且更很少睡覺。

  他們很瞭解小市民的脾氣和中等的擁有小面額國家證券的那種卑躬屈膝的俗人,毫不憐惜地面帶挖苦的微笑和這種人講話,就像對待捉到的小偷一樣。

  這些人就像綱領規定的那樣掌管一切,一次又一次的發動,一次又一次的聯合,就漸漸形成了布爾什維克的隊伍。

  聖十字醫院現在改叫第二改良醫院,內部也發生了變化。一部分人員被解雇了,更多的是自願離開的,認為繼續供職並不划算。這都是些掙了大錢的掌握最新臨床技術的醫生,是能言善辯的天之驕子。他們決忘不了把自己為了個人私利而離職裝作是抗議的行動,有著文明的理由,而且開始看不起留下來的人,幾乎要和後者斷絕來往,日瓦戈也在這後者之列。

  晚上,這對夫婦常常進行這樣的對話:

  「星期三別忘了到醫師協會的地窖去取凍土豆。那兒有兩口袋。我一定問清楚幾點鐘能下班,好來幫忙。用小雪橇也要兩個人拖。」

  「好吧。還來得及,尤羅奇卡。你還是快點睡下吧。已經很晚啦。反正你也不能一下把所有的事都做完。你需要休息。」

  「傳染病流行起來了。普遍的體質衰弱影響了抵抗力。簡直都不敢看你和爸爸。應該想點辦法。不過有什麼辦法呢?我們自己注意得也不夠。要多加小心。你聽我說。睡著了嗎?」

  「沒有。」

  「我並不擔心自己,我身體壯。要是萬一我垮了,你千萬別糊塗,不要把我留在家裡。應該立刻送醫院。」

  「你這是怎麼啦,尤羅奇卡!上帝保佑你。幹嗎老早就說不吉利的話?」

  「你要記住,已經沒有什麼正直的人和朋友啦。更談不上醫術高明的。要是一旦發生什麼事,可以信託的只有皮丘日金一個人。當然,要是他還平安無事的話。你睡了嗎?」

  「沒有。」

  「這幫鬼傢伙,自己占盡了便宜,如今反倒像是表現了凜然正氣和原則性。見面的時候勉勉強強地伸出一隻手來。『您還在給他們服務?』接著就把眉毛一場。『是還在服務,』我說,請您別見怪:對我們的困境我感到自豪,並敬重那些讓我們變得光榮、向我們奉獻了貧窮的人。』」

  很長一個時期,大多數人的日常食品就是黃米粥和青魚頭煮的湯。青魚的中段用油煎一煎就當作第二道菜。營養靠的就是沒有磨過的黑麥和帶殼的小麥,用它們煮粥。

  一位熟識的女教授教給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在屋子裡的荷蘭式壁爐爐底上烤制燙麵麵包。其中的一部分像從前一樣拿出去賣,吃水以後麵包就增加了分量,再加上賣來的錢就可以抵消使用這種瓷磚壁爐的開支。這樣就可以木再用那個只冒煙、火不旺、不保暖又折磨人的小鐵爐子。

  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的麵包烤得很好,只不過靠它做的生意卻毫無所得。於是,不得不放棄原先那個實現不了的打算,重新啟用退了役的小鐵爐。日瓦戈夫婦又開始受罪了。

  一天早晨,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照往常那樣出去上班。家裡只剩了兩塊劈柴。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穿上那件就是在暖和天氣也因為身體虛弱而冷得發抖的皮大衣,上街去「採購」。

  她在附近的幾條街巷裡徘徊了半個來小時,因為市郊農村的農民有時帶蔬菜和土豆到那裡來賣。這些人需要去捕捉。帶貨物的農民是受人攔截的。

  很快她就捕捉到了自己搜尋的一個目標。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陪著一個身穿一件粗呢上衣的壯實的青年人,旁邊帶了一輛像玩具似的小雪橇,繞過街角朝格羅梅科家的院子走來。

  韌皮編的雪橇車裡的一張蒲席下面有一堆禪樹原木,粗細不超過過去照片上那種老式莊園圍牆的欄杆。安東寧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很瞭解它的價值——禪木徒有其表,當劈柴不經燒,何況是新砍下來的,沒法用來生爐子。但是沒有另外的選擇,不可能仔細盤算。

  這個青年農民來回搬了五六次,替她把木柴送到住人的樓上;作為交換,他連拉帶背地從樓上弄下來的是安東安娜·亞曆山德羅夫娜的一個帶鏡子的小櫥櫃,放到雪橇上帶回去給自己的女當家,出來的時候邊走邊說定了下一回捎些土豆的事,他的衣角還被立在門旁的鋼琴掛了一下。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回來以後並沒有品評妻子買的東西。其實把送給人家的那個小櫃子劈成細柴更合算,不過他們都不忍心下手。

  「你看到桌子上的字條了嗎?」妻子問了一句。

  「醫院院長寫的吧?跟我說過,我知道。是請我去出診。一定去。休息一會兒就去。不過,路相當遠。好像是在凱旋門附近。我記下了地址。」

  「要給的報酬可是真奇怪。你看到了嗎?你還是看看吧。出診費是一瓶德國白蘭地酒或者一雙女人的長襪子。真有點兒誘惑力。會是個什麼人呢?財大氣粗的口氣,而且似乎全然不瞭解我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大概是個什麼暴發戶。」

  「對,很像是個採辦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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