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五五


  有一次是在舊曆十月末的一天晚上九點鐘,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快步走在街上,想要到住在附近的一個同事那裡去,不過也並沒有什麼特殊要辦的事。這一帶往日是比較熱鬧的,但現在人煙稀少,幾乎見不到行人。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走得挺快。天上飄起初降的稀疏雪花,風卻越刮越猛,眼看著變成了一場大風雪。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從一條小巷拐到另一條小巷,自己也記不清轉了多少次彎,雪也下得更加稠密,開始變成了雪暴。這樣的暴風雪在空曠的田野會打著呼嘯遍地彌漫開來,在城市狹窄的死巷子裡卻像迷了路似的反復盤旋。

  無論是精神世界還是物質的人間,在近處或遠方,或大地或天空,發生的事似乎都是類似的。一些地方不斷傳來已經減弱的最後抵抗的槍炮聲。一處地平線上忽明忽暗地閃現著一簇簇火災現場反映的淡淡餘光,在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腳下,在潮濕的路面和人行道上,風雪卷起霧騰騰的一圈圈漩渦。

  在一個十字路口上,一個報童日裡喊著「最新消息!」從他身邊跑過,腋下挾了一大卷剛印出來的單張報紙。

  「不用找錢啦。」醫生說道。這男孩子吃力地從紙卷上分出潮忽忽的一張塞到醫生手裡,接著就和方才突然冒出來一樣眨眼就在風雪中消失了。

  醫生走到兩步之外的一盞亮著的路燈跟前,想就地立刻掃一眼主要的內容。

  這份只印了一面的號外版,內容是來自彼得堡的關於成立人民委員會、在俄國建立蘇維埃政權和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的政府公告。接下去就是新政權的第一批法令和電報、電話傳來的種種消息。

  風雪吹打著醫生的眼睛,沙沙響的灰色雪粒不時地蓋住報紙上的行行字跡。然而,妨礙他讀下去的並不是這些。這一偉大和永恆的時刻震撼了他,使他無法清醒過來。

  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消息看完,醫生於是四下裡張望著,想找個亮一些的避雪的地方。原來他又回到了自己也搞不清的那個十字路口,站在謝列布良內和莫爾昌諾夫斯卡的街角上,旁邊就是一幢正門鑲了玻璃的五層高樓的人口,樓裡寬敞的前廳亮著電燈。

  醫生進了樓房,在盡裡邊的燈下全神貫注地讀起了電訊消息。

  在他頭上響起了腳步聲。不知什麼人從樓梯走下來,中間似乎猶猶豫豫地常常停住。果然,往下走的這個人猛然改了生意,轉身又向上跑去。什麼地方的一扇門開了,傳出兩個人說話的聲浪,不過回聲太強,聽不清講話的是男是女。接著又是砰的一聲關了門,先前下樓的那個人腳步十分堅決地跑了下來。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兩隻眼睛和整個心思都貫注在報紙上。他不打算抬起眼來看這個不相干的人。但是那人跑到樓下就站住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抬頭看了一眼這個從樓上下來的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個十八歲左右的少年,身上是一件在西伯利亞常穿的那種裡外翻毛的鹿皮襖,頭上戴了頂同樣的皮帽。這男孩臉色黝黑,長著兩隻窄細的吉爾吉斯人的眼睛。他臉上有某種出身高貴的氣質,聰明靈活的神態一閃而過,還隱藏著一種似乎是從遙遠的異國他鄉帶來的、在混血人臉上常見的那種纖細的表情。

  這男孩子把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認成了另外的什麼人,明顯地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靦腆而又慌張地看著醫生,仿佛知道這是誰,但又遲疑著沒有開口。為了解除這個誤會,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用冷淡的表情打消了他想走近的念頭。

  男孩子發了窘,一句話也沒說就朝大門走去,在那兒又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打開那扇沉重的、已經有些鬆動的門,接著嘩啦一聲把它關上,走到了街上。

  過了十分鐘,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也隨著出去了。他已經忘記那個男孩和本來要找的那位同事,滿腦子裝著剛剛讀到的東西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的另一個情況,一件在當時來說意義非同小可的生活瑣事,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在離家不遠的地方,他碰到了一大堆靠著馬路邊沿橫放在人行道上的木板和圓木。那兒的巷子裡有個什麼機關,大概是把郊區的一棟圓木房子拆掉運來作公家的燃料。圓木在院子裡放不下,所以擋住了一部分街道。一個在院子裡走動的持槍的哨兵看守著這一大堆東西,不時走到巷子裡來。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哨兵返回院子、刮來的一股風在空中卷起濃密的雪花的短暫時機。他從燈光照不到的有陰影的一邊走到這難木料跟前,慢慢搖動著從最底下鬆動了一根很重的短粗木樁。他吃力地把它從這一堆下面抽了出來放到肩上,並不感到有多麼重(自己願擔的擔子就不覺得重),然後就悄悄地順著陰影下的牆扛回西夫采夫街自己的家。

  剛好家裡的木柴已經用完了。把這一大段木拉鋸開,劈成了很不小的一堆碎柴。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就蹲下來生爐子。他一聲不響地蹲在不斷顫動而發出聲音的爐門前面。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把扶手椅推到爐子跟前,坐下來烤火。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從上衣一邊的口袋裡掏出報紙遞給岳父,一邊說:

  「看過嗎?欣賞一下吧,您看一看。」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並沒有站起來,一邊用小火鏟撥弄爐子裡的木柴,一邊大聲自言自語地說:

  「多麼高超的外科手術啊!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了發臭多年的潰瘍!直截了當地對習慣於讓人們頂禮膜拜的幾百年來的非正義作了判決。

  「關鍵是毫不使人恐懼地把這一切做完,這裡邊有一種很久以來就熟悉的民族的親切感,是一種來自普希金的無可挑剔的磊落光輝,來自托爾斯泰的不模棱兩可的忠於事實。」

  「普希金的?你說的是什麼?等一等。我馬上看完。一下子又看又聽我可辦不到。」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打斷了女婿的話,錯把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自言自語當成是對他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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