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五二


  客人開始散去。由於困乏,每個人的面孔都拉得很長,加上不住地打呵欠又使他們的頜骨時開時閉,所以顯得更像是一張張馬臉。

  告別的時候,拉開了窗帷,敞開了窗。晨爆帶了一點淡黃色,濕湧浪的天空飄浮著污濁的土褐色的雲團。「方才我們高談闊論的時候,肯定是下了一場雷陣雨。」有人這麼說。「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就趕上了雨,好不容易才走到。」舒拉·施萊辛格證實道。

  在空蕩蕩而且仍然昏暗的巷子裡,樹上殘存的雨水滴落聲夾雜著被雨淋濕的麻雀堅韌不拔的調脈。

  一陣雷聲響過,仿佛是一架犁鐘從天空犁了過去,接著一切又都歸於沉寂。在這以後才傳來四聲沉悶的雷鳴,像是秋天收穫的鬆散堆起的大塊馬鈴薯用鐵鍬翻動時散落的聲音。

  雷雨使整個充滿煙草霧氣的房間有了清新的氣息。突然,生活的所有組成部分,水和空氣、歡樂的願望、大地和天空,都像電的激發一樣讓人可以感覺到了。

  小巷裡響起一片散去的人們的話語聲。他們還都像方才在屋子裡一樣繼續高談闊論地議論著什麼。人聲逐漸遠去,一點一點地消失沉寂下來。

  「時間真不早啦,」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說道,「我們去睡吧。世界上所有的人當中,我愛的只有你和爸爸。」

  八月過去了,九月也到了末尾。流逝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冬天的腳步逐漸臨近,而人世間到處關心和談論的,就是類乎動物界冬眠之前一定要解決的問題。

  需要作禦寒的準備,也要儲存食物和劈柴。但是在這唯物主義歡慶勝利的日子裡,物質變成了概念,糧食和燃料問題代替了食物和劈柴。

  城市裡的人是無助的,仿佛一群孩子面對日益迫近的毫無所知的未來,後者在自己前進的路上推翻了所有既定的習慣,身後留下來的是一片空虛,儘管它本身也是城市的產兒,是由市民所創造的。

  周圍全是些不可靠的指望和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還在一瘸一拐地掙扎著,勉強按照老習慣朝著什麼方向走下去。不過,醫生看到的生活是未經渲染的。生活的判決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和自己的環境是註定要完蛋的。面臨的考驗甚至可能就是毀滅。他剩下的屈指可數的日子就在眼前一天天地消融下去。

  要不是還有日常的生活瑣事、勞動和操心忙碌,他可能會神智失常。妻子、孩子和必須掙錢,就是他的救星——迫切的、恭順的事,日常生活,職務,給病人看病。

  他十分清楚,在未來這個怪異的龐然大物面前,自己是個侏儒,心懷恐懼,然而又喜愛這個未來,暗暗地為它自豪,同時又像告別那樣,最後一次用深受鼓舞的熱切的眼光凝視著天上的浮雲和成排的樹木,看著街上的行人,以及這座在不幸中的俄國城市。他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為的是讓一切都好起來,但是無論什麼都無能為力。

  每逢從舊馬廄街拐角上的俄國醫師協會的藥房附近穿過阿爾巴特街的時候,他最經常看到的就是這一片天空和過往的行人。

  他重新回到自己先前的醫院上班。儘管聖十字會已經解散,但醫院仍舊照老習慣叫聖十字醫院。因為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名稱。

  醫院裡已經開始分化。對那些遲鈍得讓醫生感到憤怒的四平八穩的人來說,他顯得是個危險分子;在那些政治上走得很遠的人看來,他的色彩還不夠紅。他就是落到這樣一種不上不下的處境,他對這部分人顯得落後,對另一部分人又難以接近。

  在醫院裡除了直接的職責以外,院長還讓他管理一般的統計報表。他看過各式各樣的調查表、意見書和表格,填寫著應有盡有的要求嚴格的申報材料。死亡率,患者的增加數字,職工的財產狀況,公民意識和參加選舉的程度,燃料、食品、藥物短缺的情況,所有這些都是中央統計局關心的,都要求作出回答。

  醫生就在主治醫師辦公室窗邊自己的那張舊桌子上做這些事。他面前的一側放著成堆的格式和大小不一的各種帶格的紙張。除了自己的定期的醫療工作記錄以外,他還抽空在這裡寫自己的那本《人間遊戲》,也就是當時歲月的日記或者劄記,裡面有散文和詩,還有各式各樣的隨筆雜感,都是在意識到半數的人已經失去了本來面目,而且不知道如何把戲演下去的啟示下寫出來的。

  這間陽光充足的明亮的主治醫師辦公室,四壁粉刷得雪白,灑滿了金色秋天聖母升天節以後這段時間才有的那種奶油色的陽光。在這個季節,清晨已經讓人感到微凍的初寒。準備過冬的山雀和喜鵲,紛紛飛向色彩繽紛、清新明快的已漸稀疏的小樹林。這時的天空已經高懸到了極限,透過天地之間清澈的大氣,一片暗藍色冰冷的晴朗天色從北方延伸過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提高了能見度和聽聞度。兩地之間聲音的傳播十分響亮、清晰,而且是斷續的。整個空間是如此清明透澈,似乎為你打開了洞穿一生的眼界。這種稀薄空寂的感覺,如果木是如此短暫,而且只是在秋季短短的一天的末尾、接近提早到來的傍晚時刻出現的話,那真是難以忍受的。

  映照在主治醫師辦公室的,正是早早銜山的秋田陽光。它是那樣鮮明,有著琉璃般的光潔和潤澤,仿佛是成熟的白漿蘋果。

  醫生坐在桌前,用筆尖蘸著墨水,邊想邊寫。幾隻飛鳥悄悄地在近處從辦公室的幾扇大窗外面掠過,把無聲的陰影投在室內,刹那間遮住了醫生執筆的手、堆放著表格的書桌、地板和牆壁,接著又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柞樹開始掉葉子啦。」走進來的解剖室主任說。這個先前身體肥胖的男人,如今由於消瘦,鬆弛的皮膚像口袋一樣垂了下來。「風吹雨打都沒摧垮,可是一個早晨就成了這個樣子!」

  醫生抬起頭。果然不錯,先前在窗外飛來飛去的不知名的鳥,原來是酒紅色的柞樹的落葉。它們一旦飛離開來,先是平緩地在空中飄蕩,然後就落到樹旁醫院的草坪上,撒上點點橙色的星星。

  「窗縫膩好了嗎?」解剖室主任問。

  「沒有。」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邊說邊寫。

  「怎麼回事?已經到時候了。」

  專心在寫的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沒有回答。

  「唉,塔拉修克不在。」解剖室主任接著又說。「那真是個難得的人。能夠修鞋,還會修鐘錶。什麼都能幹,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是該膩窗戶啦,該自己動手了。」

  「沒有油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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