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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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翻找一本登載了自相矛盾的文章的刊物,推推拉拉地把寫字臺的抽屜弄得很響,似乎要用這種聲音激發辭藻。 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喜歡在談話時從旁能有些閒事干擾,以此來證明他慢條斯理的停頓和哼啊、哈呀的口氣是有道理的。每當他在找一件什麼東西的時候,比如說在光線不足的前廳過道裡找另一隻套鞋,就會誘發濃厚的談話的興致,或者肩膀上搭著毛巾跨在浴室的門檻上,要不就是在餐桌上傳送豐盛的菜肴,或者給客人們往杯子裡斟酒的時候,也會如此。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非常愛聽岳父講話。他喜愛這種十分熟悉的老式莫斯科腔,尾聲拖得比較長,帶點輕輕的鼻音,同時也和格羅梅科家族的人一樣,卷百音和木捲舌音分不大清。 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留著經過修剪的小鬍鬚,上唇稍稍超出下唇。他胸前系的蝴蝶式領結也這樣稍稍向前凸起。嘴唇和領結之間有某種共同之處,使亞歷山大·亞曆山德羅維奇增添了幾分更加動人的、可親的稚氣。 深夜,就在客人們將要離開的時候,舒拉·施萊辛格來了。她是直接從一個集會上來的,只穿了件短上衣,戴一頂工人的便帽,大步走進房間,挨個兒和所有的人握手寒暄,一邊不住地責備和埋怨。 「你好,東尼娜。你好,薩漢奇卡。不管怎麼說也是不像話,你們說是不是?到處都聽人說他回來了,全莫斯科都談論這事,可是從你們這兒我最後才知道。見你們的鬼去吧。顯然我不配知道。他在哪兒,這個讓大家左盼右盼的人?請讓我過去。圍得像堵牆似的。啊,你好!好樣兒的,真是好樣兒的。我讀過了。雖然一點也不懂,可是也感覺到真有才氣。這是明擺著的。您好,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我馬上就回到你這兒來,尤羅奇卡。我有話要專門找你好好談一談。你們好,年輕的小夥子們。啊,你也在這兒,戈戈奇卡?鵝呀,鵝呀,嘎、嘎、嘎,你想吃,是吧?」 最後這個驚歎句是針對格羅梅科家那位勉強算得上的遠親戈戈奇卡說的,此人最看重的是新露頭的勢力,由於他愚蠢可笑,大家都叫他阿庫利卡,又因為他身材瘦長,又被人叫作「絛蟲」。 「你們不是在這兒又吃又喝嗎?我也決不落後。喂,先生們,先生們。你們簡直一無所知,什麼都不瞭解!世界上在發生什麼情況!在發生什麼事!你們應該到任何一個真正的基層集會上去看看,撇開書本去會會那些實實在在的工人和士兵。可以在那裡把你們反對把戰爭打到最後勝利的主張提出來試試看。那兒的人一定會給你們點厲害看!我剛剛聽過一個水兵的發言。尤羅奇卡,要是你就一定會發瘋!那感情多麼熱烈!邏輯多麼嚴整!」 舒拉·施萊辛格的話好幾次被打斷。所有的人都自管自地大聲喧嚷。她坐到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湊到他臉前,為的是壓倒其他人的聲音,像是對著話筒一樣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喊道: 「還是跟我去吧,尤羅奇卡。我給你介紹一些人。要知道,你十二萬分需要像安泰那樣去和大地接觸。你幹嗎瞪眼睛?難道我的話讓你吃驚?莫非你不知道我是匹識途的老戰馬,當年貝斯上熱夫女子高等學院的學生,尤羅奇卡?我坐過班房,參加過街壘戰,那還用說!可你想的是什麼?哦,我們不瞭解人民!我就是剛剛從那裡來,從他們當中來。我正在幫助他們整頓一個圖書館。」 她已經喝了不少,顯然有了醉意。不過,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頭也在嗡嗡作響。他已經搞不清舒拉·施萊辛格怎麼會跑到房間的另一頭,他自己卻在這一頭的桌子邊上。他站在桌旁,從一切跡象來看,出乎自己意料地講起話來。 「先生們……我想……米沙!戈戈奇卡!……這怎麼辦,東尼娜,他們都不聽?先生們,讓我談幾句。聞所未聞的、史無前例的事件正在逼近。在它還沒有降臨到我們頭上以前,對你們各位提一點希望。當它到來的時候,願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彼此不要失掉聯繫,也不要灰心喪氣。戈戈奇卡,你先別忙著喊萬歲。我還沒說完哪。角落裡的請別講話,用心聽聽吧。 「戰爭進行到第三年,老百姓逐漸相信前方和後方的界限遲早要消失,血的海洋會逼近到每個人的腳下,濺在所有企圖逃避、苟且偷安的人身上。這場血的洪流就是革命。 「在這個過程中,就像我們在戰場上一樣,你們也會覺得生命大概已經停止,屬個人的一切都將結束,除了殘殺和死亡以外,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如果我們還能活到可以把當時的情況記錄下來並且看到這些回憶錄的時候,我們肯定會認識到,在這五年或十年當中的感受,遠遠勝過整整一個世紀。 「我還說不清楚,究竟是人民自己以排山倒海之勢挺身而起,還是這一切僅僅是打著他們的招牌。這樣大規模的事件不需要那種裝腔作勢的論證。用不著這個我也相信。在巨大的事件中尋找起因未免失於淺薄,而且也不會找到。家務事的爭吵倒有它的根源,不過發展到兩個人互相揪起頭髮、摔盤子砸碗的地步,也就難斷定哪一個先動了手。總之,真正宏偉的事物是沒有起點的,這也像宇宙一樣。它一下子就出現在你面前,仿佛一向就有或者從天而降。 「我也認為,俄羅斯註定會是爭取社會主義統治的第一個國家。當這件事成為現實的時候,它會使我們在很長時期內悵然若失,一旦清醒之後,也就永遠不能追回已經喪失的那一半的記憶。我們將會忘記許多事件的發生孰先孰後,也不再為這空前的變化尋求解釋。已經確立的制度就像大地上的森林或者天空的雲絮那樣把我們團團圍住,無所不在地受它的包圍。沒有任何其他的結局。」 他接下去又說了些什麼,不過酒意逐漸消退了,但是仍舊像先前那樣聽不清周圍人講的話,回答得也文不對題。他看到了大家普遍對他表露的愛戴,可是無法驅除讓自己感到無所適從的那種憂傷。於是他說: 「謝謝,謝謝。我理解你們的感情,可是我擔當不起。不要因為擔心今後不會再有更強烈的愛的機會,就這樣匆忙而毫無保留地放任這種感情。」 全體都放聲大笑並且鼓起掌來,覺得這是故意說出來的尖刻話,不過他卻覺得不知所措,因為已經有了很強的不幸的預感,已經意識到將來的無能為力,儘管他一心渴求善良並且能夠爭取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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