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四八


  「你看,就這麼回事,從瑞士繞道去倫敦,然後經過芬蘭。」

  「東尼娜!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們見到他了?他在哪兒?能不能儘快找到他,現在就去?」

  「真是急性子!他住在城外一個熟人的別墅裡。他答應後天就回來。他變得很厲害,你會失望的。中途他在彼得堡逗留了一陣子,受了布爾什維克的影響。爸爸和他爭得面紅耳赤。真的,咱們為什麼走一走停一停?走吧。看來你也聽說今後的情形不妙,淨是困難、危險和本知數曖?」

  「我自己也這麼認為。算了吧,我們是會鬥爭的。絕不會所有的人統統完蛋。看看別的人怎麼辦吧。」

  「聽說劈柴、水、照明都會沒有。貨幣要取消,供應也要停止。我們又站住了,走吧。你聽我說,人家都誇阿爾巴特街的一個作坊製作的方鐵爐子好。用報紙燒火就能做一頓飯。我已經知道了地址,趁著還沒搶購完,想買一個。」

  「對,一定買。東尼娜,你真聰明!可是科利亞舅舅……科利亞舅舅怎麼辦!你想想看!我簡直安不下心來!」

  「我有個打算。把樓上的一邊再騰出一角來,我們和爸爸、薩申卡,還有紐莎,搬到盡頭的兩個或者三個房間去,不過必須是連通的,整幢房子的其餘部分都不要了。這樣剛好和臨街的一面隔開,當中的一間裝上這種鐵爐子,煙筒從氣窗伸出去,洗衣、用餐、燒飯和起居會客都在那裡,別白燒這個爐子。也許上帝保佑能讓我們度過冬天。」

  「那還用說!肯定能過冬,毫無疑問。你想得真周到,好樣兒的。你想到沒有,為了表示採納你這個方案,把那只鴨子燒好,請科利亞舅舅一起來慶賀我們喬遷。」

  「好主意。我還可以讓戈爾東拿點酒精來。他能從一個實驗室里弄到。現在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房間。我挑選的,你覺得怎麼樣?把皮箱放到地板上,下樓去把網籃拿上來。除了舅舅和戈爾東之外,還可以把因諾肯季和舒拉·施萊辛格也請來。不反對吧?咱們的洗臉間在哪兒,還沒忘記吧?到那兒去用消毒水洗一洗。我到薩申卡那兒去看看,讓紐莎到樓下去。什麼時候能看他,我再喊你。」

  對他來說,在莫斯科最主要的新鮮事兒就是這個男孩。薩申卡剛一落地,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就被徵召入伍了。關於兒子他能知道些什麼?

  已經接到動員令並且在快出發之前,有一次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到醫院去看望東尼娜。正好碰上給嬰兒哺乳的時間,沒讓他進去。

  他就坐在走廊裡等。在這一段時間裡,和產房以及產婦的那一排病房盡頭成直角拐過去的嬰兒室的那條走廊上,傳來十幾個新生兒連成一片的啼哭聲;為了不讓繈褓裡的孩子受涼,保育員匆忙地走著,兩邊的臂肘下面各挾著一個嬰兒,仿佛剛買來的一小捆物品似的,把孩子送到母親那裡去餵奶。

  「哇,哇!」小傢伙們的哭聲都是一個調子,幾乎不帶任何情感成分,似乎是在完成應盡的責任。不過,在這齊唱當中有一個嗓音比較突出。他同樣是「哇、哇」地哭喊,同樣讓人聽不出有什麼痛苦,不過好像並非出於本能,而是帶著某種蓄意把聲音降低的成分,頗有點陰鬱和木大友善。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已經決定給兒子取名為亞歷山大,以紀念自己的岳父。不知為什麼,他當時就認定自己的兒子一定是這麼個哭法,而且臉上還伴隨著預示一個人未來性格和命運的表情。在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想像中,哭聲本身就包含著亞歷山大這個名字的聲音成分。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並沒有猜錯。後來知道當時正是薩申卡在哭。這是他對兒子所瞭解的頭一樁事。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對他的進一步瞭解,是根據寄到前線的信裡附的照片。在那上邊看到的是個活潑可愛的胖小子,頭很大,撅著小嘴,叉開兩腿站在鋪開的毯子上,兩隻小手向上舉著,仿佛是在做蹲跳動作。那時他剛一周歲,剛學走路,如今已經滿了兩歲,開始學說話了。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從地板上拿起皮箱,鬆開皮帶,把裡面的東西擺放到窗前的一張呢子鋪面的桌上。從前這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醫生已經記不起來了。看來東尼啞把裡面的家具搬走了,或者重新粉刷過了。

  醫生打開箱子,想從裡邊找出刮臉用具。窗口對面的教堂鐘樓的柱子當中,高懸起一輪明亮的圓月。月光灑在放在箱子裡面的衣服、書和漱洗用具上,房間仿佛被照成另一種樣子,醫生這時卻認出了它。

  這是空出來的去世的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儲藏室。過去她把壞桌椅和沒用的過時的雜物都放在這兒。這裡還存放著她家族的文件,有幾隻大木箱是夏天盛放冬季用品的。死者在世的時候,屋裡四處的東西堆得幾乎碰到天花板,而且一般是不讓人隨便進來的。不過在幾個大的節日,孩子們來做客的時候,允許他們在樓上到處玩耍,也把這個房間的門打開。孩子們就在這兒玩捉強盜遊戲,躲在桌子下面,用燒焦的軟木塞把臉塗黑,仿照假面舞會的樣子化裝。

  醫生在這兒站了一會兒,想起了這些,然後才到樓下的前室去取網籃。

  在下面的廚房裡,靦腆的、怯生生的紐莎姑娘蹲在灶前,在攤開的一張報紙上收拾那只野鴨。一看到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手裡提著很重的東西,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麻利地站起身,一面拂掉沾在圍裙上的鴨毛,招呼了一聲就要去幫忙。但是醫生謝絕了她的好意,說他自己可以把籃子拿上去。

  他剛剛走進安娜·伊萬諾夫娜過去的那間儲藏室,就聽到妻子在第二個或者第三個房間裡面喊他:

  「可以來啦,尤拉!」

  他於是朝薩申卡的房間走去。

  現在的兒童室就是早先他和東尼啞學習的地方。睡在小床上的男孩子,原來並不像照片上那樣漂亮,不過他活脫脫就是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已去世的母親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比她身後留下來的所有肖像更酷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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