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四三


  可是老小姐卻說:

  「什麼普斯科夫、普斯科夫,你瞞不過我的手相術,我已經把你看透了。明天你得把醫生給我送上車去,我也就不再同任何殺人犯講話了,你這個出賣上帝的小猶大。」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起程的時候,天氣悶熱。像前天一樣,又要有一場雷暴雨。

  在烏黑的醞釀著雷雨的天空的凝視下,吐得滿地是葵花籽殼的車站旁邊的小鎮上,低矮的土坯房屋和受驚的鵝群現出一片白色。

  和車站緊相連接的是一片向兩側展開的寬廣的草地。地上的青草坡踐踏得淩亂不堪,數不清的人群一連幾個星期在這裡等待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

  人群裡那些身穿原色粗呢外衣的老年男子,從這一堆擠到那一堆去探聽各種謠傳和消息。一些年齡大約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側身用手臂支著頭躺在地上,手裡拿著去掉了葉子的樹枝,仿佛還是在放牧牲口。年紀更小一些的弟妹們撩起襯衣在他們腳邊走來走去,露出啡紅色的脊背。那些當媽媽的伸出併攏的兩腿坐在地上,懷裡抱著用褐色粗呢外衣斜裹起來的吃奶的嬰兒。

  「只要槍炮聲一響,就像羊群一樣四散奔逃。他們不習慣!」站長波瓦利欣不怎麼友好地說著,一面和醫生一起在車站內外地上一排排躺著的人們中間曲折地穿過來。

  「這兒露出空地來啦!算是又看到了土地是什麼樣子,真叫人高興!整整四個月沒有見到,讓這一大群人給遮住了——簡直都快忘記了——他當時就躺在那兒。說來也真怪,戰爭中看夠了各種各樣可怕的事,早就應該習以為常了,可這一回真教我覺得可憐!主要就是因為——毫無道理。究竟為了什麼?他對他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難道這些傢伙還算得上是人?現在清往右拐,對,對,往這邊來,請到我的辦公室。這一趟車您就不必指望啦,能把人擠死。我安排您上另一次車,是區間的。這是我們自己編組的,現在就開始掛車。不過,直到上車之前您別吱聲,對誰也別說!要是露了風聲,車來不及掛就會給拆開。夜裡您在蘇希尼奇換車。」

  當這次保密的列車編組完畢,倒退著從機務段朝站上開來的時候,草地上的人全部擠成一團,從斜刺裡向慢慢退過來的列車跑去。人們飛快地從土丘上滑下來,沖上路基。他們互相推搡,有的在跑動中跳到車廂之間的緩衝器或者踏板上,也有的爬進了車窗,上了車頂。眨眼間這列還在開動的火車就擠滿了人,等到停靠在月臺旁邊的時候,已經水泄不通,從上到下都是要趕路的人。

  醫生奇跡般地被擠進車廂門口那一小塊可以站立的地方,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被擁到裡邊的過道上。

  一路上他始終被擠在過道裡,直到蘇希尼奇都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

  墨黑的雷雨雲早已消散。灑滿了炙熱的陽光的田野上,到處都不停地響著壓倒列車行進聲的震耳的蟈蟈的叫聲。

  站在窗前的人遮住了光線。地板上、椅子上和兩排座位之間的隔板上,落下他們長長的身影,兩三個人的重疊在一起。這些影子在車廂裡也找不到容身之處,從對面的窗口被擠了出去,於是和前進中的整列車的影子在一起,在路基另一側的斜坡上跳躍式地奔跑著。

  周圍是一片嘈雜喧鬧聲,有的唱著歌,也有的一邊笑駡,一邊打著牌。停車的時候,站上候車的人群的喧嚷又和車內的嘈雜匯合在一起。這麼多人的言談笑語聲達到了海上風暴那種震耳欲聾的地步。也正像航行在海上一樣,中途遊泊的時候會突然出現不可思議的片刻的寧靜。這時,可以聽到人們在站台上沿著列車匆匆走過的腳步聲,有人趕到行李車附近並且發生了爭吵,不時還從遠處傳來送行的人幾句斷續的話,雞的輕聲啼叫,其中摻雜著車站小花園裡樹木的籟籟響動聲。

  這時,就像是一封在途中拍發的電報,或者又像是從梅留澤耶沃給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帶來的問候,一縷熟悉的香氣從窗外飄來。它有時悄悄地在你身邊的什麼地方變得十分濃郁,有時又似乎是從田野和花圃裡的鮮花達不到的高處降落下來。

  因為擁擠,醫生無法走近窗前。但他無須用眼去看,在想像中就見到了這些樹木。它們大概就生長在附近,安詳地向車頂伸出落滿風塵的枝條,濃密的葉子宛如一幅天幕,點綴著許多晶亮的眨眼的小星。

  這景象一路上不斷重現。到處是喧嚷的人群,到處是開著花的搬樹。

  這股無所不在的香氣似乎趕過向北方行駛的列車,又像是乘車的人所到之處都會聽到的那種有根有據的傳聞,不脛而走地散佈到各個大小車站和道口的守望點。

  夜裡到了蘇希尼奇,一個老式打扮的殷勤的搬運工帶著醫生走過一條沒有燈火的路,從後倒把他送上了一列剛剛到達而行車表上找不到車次的列車的二等車廂。

  搬運工用乘務員的鑰匙勉強打開了後側的車門,把醫生的東西放到門裡那一小塊可以站人的地方,正準備和立刻要把行李推下去的列車員抵擋一番的時候,後者似乎對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發了善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列有特殊任務而不為人知的客車,行駛的速度相當快,短暫停車時還設置了警戒。車廂裡幾乎是空蕩蕩的。

  日瓦戈進去的那間包房,被小桌上一支滴著油的蠟燭光照得很亮,從稍稍放下一點的窗口吹來的風,使燭焰不住地晃動。

  蠟燭的主人是包房裡唯一的一位乘客。他是個淡黃頭髮的年輕人,從修長的雙臂和兩腿來看,身材肯定很高。他那四肢的關節似乎相當鬆散、靈活,仿佛是一件折疊物品的沒有連結牢靠的部件。這位青年靠窗坐在沙發長椅上,隨便地向後仰靠著,一看到日瓦戈走了進來,客氣地欠了欠身,由半躺的姿勢改成較為雅觀的端坐。

  在他所坐的長椅下面有一堆毛茸茸的碎布之類的東西。這堆東西的一頭突然動了起來,從長椅下面急匆匆地爬出來一條耷拉耳朵的獵狗。它圍著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的腳下又聞又看,然後就在包房裡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跑來跑去,幾隻爪子靈活地伸來伸去,正像它那位兩腿交換著疊起又放下的高個子的主人一樣。不久,它就聽從主人的吩咐急忙鑽到椅子底下,又變成了先前那種像一團拖布的模樣。

  這時,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才看到包房裡的衣鉤上掛著一杆裝在套子裡的雙筒獵槍,一條皮革的子彈帶和緊緊地塞滿了禽鳥的狩獵網袋。

  這青年原來是個獵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