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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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鍊就放在一堆麵包屑和吃剩下的夾心糖中間,這個遲鈍的壞傢伙在杯盤狼藉的桌面上沒有發現它,光是拿那些已經疊好的被單和衣服,把收拾整齊的行裝弄得一塌糊塗。拉拉的酸意還沒有完全消失,看不清當時的情況,只是特別可惜整理東西費的功夫。她氣得想喊叫,可還是張不開口。她就用膝蓋使勁頂了一下睡在身邊的伊拉·拉果金娜的心口。隨著伊拉·拉果金娜疼得變了嗓音的一聲喊叫,拉拉也嚷了出來。小偷扔下裹著衣物的包袱,慌慌張張地從屋裡跑出去。跳起來的幾個男人好不容易弄清出了什麼事之後,跑出去追趕,可是賊早已無影無蹤了。 這場慌亂和事後的議論,成了大家都得起床的信號。拉拉剩下的一點點酒意已經完全消失了。不管大家怎麼要求讓他們再睡一會兒,躺一躺,拉拉堅決讓他們都起來,然後很快給他們煮了咖啡喝,請大家都回家去,等到開車前在車站見面。 客人散去以後,拉拉就忙了起來。她麻利地收拾好一個個行李袋,把枕頭塞進去,紮緊帶子,央求帕沙和女看門人千萬別幫忙,免得礙她的事。 一切都及時準備停當了。安季波夫夫婦一點也沒有耽誤。仿佛同送行的人手中搖動帽子的動作相配合,火車徐徐開動了。當人們不再揮手並從遠處第三次向他們喊叫的時候(可能喊的是「烏拉!」),火車加快了速度。 一連三天都是壞天氣。這是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個秋天。第一年取得戰績過後,情況開始不利。集結在喀爾巴籲山一線的布魯西洛夫的第八軍,本來準備翻過山口突入匈牙利,結果卻是隨全線後退而後撤。我軍讓出了戰事開頭幾個月佔領的加里奇亞。 他過去叫尤拉,如今大家越來越多地用本名和父名稱呼他為日瓦戈醫生,此時正站在婦產醫院產科病房門外的走廊裡。剛由他送來的他的妻子安東甯娜·亞曆山德羅夫娜,就住在這間病室裡。他同她告別後,正在等著助產士,想告訴她必要的時候怎麼通知他,以及他如何從她那兒瞭解東尼妞的健康情況。 他很忙,急等著回自己的醫院去,在這以前還要到兩個病人家裡出診,可現在卻在這裡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眼看著窗外被一陣陣秋風攪亂的左右歪斜的雨絲,仿佛是風雨中田野裡東倒西歪的麥穗。 天還不很黑。尤裡·安德烈耶維奇眼前看到的是醫院的後院、潔維奇田莊幾所住宅的有玻璃棚頂的涼臺和一條通向醫院樓房後門口的電車線。 儘管風很大,仿佛被落到地上的從容流淌的雨水激怒了似的,這愁人的秋雨卻只管不緊不慢地下著。陣風不時地撕扯著涼臺上爬滿了的野葡萄藤上的嫩枝,似乎要把它連根拔起,在空中抖一抖,再像奶一件噁心的破衣服那樣扔到地上。 從涼臺旁邊朝醫院駛來一輛掛著兩節拖車的鐵路壓道車。一些人開始從車上往醫院裡抬傷員。 莫斯科的所有醫院都已人滿為患,特別是盧茲克戰役之後,傷員都安置在樓梯拐角的平臺和走廊上。城裡各家醫院已經超員的情況也開始影響到婦產科病房了。 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轉過身來背向著窗戶,疲倦地打了一個呵欠。他已經不能集中思考,但突然間想起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所紅十字醫院的外科,幾天前死了一個女病人。尤裡·安德烈耶維奇斷定她得的是肝胞蟲病。可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今天就要進行屍體解剖,查明病因。不過,醫院解剖室主任是個狂飲無度的酒徒。天曉得他會怎麼辦。 夜幕很快降臨了。窗外已經分不清任何東西。接著好像魔杖一揮,家家窗內亮起了燈光。 產科主任醫生、婦產科專家從隔開走廊和東尼姬病房的小風門裡走了出來。他每逢回答別人問題的時候,總是眼望天花板,聳著肩膀。這些動作再加上說話時的表情,仿佛在說,我的老兄,不管知識多麼淵博,總有些連科學也解不開的謎。 他從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身邊走過的時候,微笑著點點頭,用掌心很厚的脹鼓鼓的兩隻手擺動幾下,意思是說,一切都得聽其自然,耐心等待,然後就到候診室吸煙去了。 這時,這位沉默寡言的婦科專家的一個女助手從裡面出來找尤裡·安德烈耶維奇。她跟這位專家完全相反,很喜歡講話。 「我要是您的話,就回家去了。明天我給您往紅十字會打電話。在這以前恐怕不會出什麼事。我相信是順產,不需要採取什麼措施。不過,她的骨盆稍微狹小,胎位仰面向上,產婦沒有痛感,子宮收縮也不明顯,這倒值得注意。不過現在還不能下斷語。一切都看臨產時她的肌肉緊張程度如何了。過一段時間會看出來的。」 第二天,醫院裡接電話的傳達人員讓尤裡·安德烈耶維奇不要掛上,然後就跑去查問,足足讓他等了十分鐘,最後只說了一點籠統的、沒頭沒腦的情況:「讓我轉告您,您把太太送來得太早了,應該接回家去。」尤裡·安德烈耶維奇聽了他的話氣得不得了,要求我個瞭解情況的人來聽電話。「還沒有臨產的跡象,」護士對他說,「請您這位醫生別著急,恐怕還得等一天。」 第三天他才知道,臨產是夜間開始的,天亮的時候出現了羊水,劇烈的陣痛從早晨起一直沒停止過。 他急忙趕到醫院,穿過走廊的時候從一扇沒完全關好的門裡聽到了東尼娜令人心碎的叫聲,仿佛是從車輪下邊往外抬的一個壓斷了肢體的人喊出來的。 他無法到她身邊去,把彎起來的一根手指咬得快出血了。他走到窗前,外面下著雨,像前兩天一樣。 助理護士從產房裡走出來,門裡傳出初生嬰兒尖細的哭聲。 「她沒事兒了,沒事兒了。」尤裡·安德烈耶維奇高興得自言自語地說。 「是個兒子。順順當當地生下來了,給您道喜。」助理護士拖長聲音說,「現在不能看。到時候才能讓您看呢。您可要捨得為產婦花錢。她真受了不少罪。這是頭胎,頭一股總免不了吃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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