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日瓦戈醫生 | 上頁 下頁 |
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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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洛格裡沃夫的來訪,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讓拉拉覺得非常愉快。這並不在於他那高大而勻稱的身材,而是因為他身上帶有一股活力和才華。這位客人用他身上的一切,包括炯炯的眼神和聰穎的微笑,占去了大半個房間,屋子都顯得狹小了。 他坐在拉拉的床前,搓弄著兩隻手。他在彼得堡參加有一些大臣出席的會議的時候,和那些身居高位的老頭子們談起話來,就像面對一群調皮的預科學生一樣。但是,現在他面前躺著的卻是不久前他家庭中的一個成員、一個如同自己女兒一樣的人,對她也和對家裡其他人一樣,經常是忙得邊走邊交換一下眼色或者說幾句話(這種簡單而又很有表現力的交往方式,是特別令人神往的,雙方都能體會)。對待拉拉,他不能像對成年人那樣嚴肅和漠不關心。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同她談話才能不惹她生氣,只好像對待一個小孩子那樣微笑著對她說: 「天哪,您這是搞的什麼名堂啊?有誰要看這出傳奇劇?」他停住了,開始端詳天花板和糊牆紙上的斑駁水跡。過了一會兒,他略帶責備意味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杜塞爾多夫有個國際博覽會開幕了,是繪畫、雕塑和園藝方面的博覽會。我準備去看看。這屋裡可是有點兒潮濕。您在天地之間還要閒逛多久?這裡可不是舒服的地方。我只想告訴您,這位沃伊特太太是個十足下賤的人,我知道她。換個地方吧,您也躺夠了。您病了一場也就算了,現在該起來了,另外換個住處,複習一下功課,把師範專修班讀完。我有個朋友是畫家。他要到土耳其斯坦去兩年。他的畫室用板壁隔成了幾部分,依我看簡直就是一套住宅。他似乎想連家具一起轉讓給一位合適的人。我可以替您辦,您願意嗎?還有一件事,您得依照我的意思辦。我早就想,這是我的神聖職責……自從莉帕……這是一點小意思,作為她結束學業的酬金…… 別這樣,木行,請讓我……您別拒絕……不行,請您原諒。」 不論她怎麼謝絕,流淚,甚至像打架一樣推推擦澡,他走的時候硬是讓她收下了一張一萬盧布的銀行支票。 拉拉恢復健康以後,搬到科洛格裡沃夫極力稱讚的新住處。地點就在斯摩棱斯克商場附近。這套住房在一幢古老的兩層石砌房子的樓上。樓下是商店的棧房。這裡住著運貨馬車的車夫。院子是小鵝卵石鋪的地,上邊總有一層散落的燕麥和亂扔的稻草。許多鴿子在院子裡到處走,發出咕咕的叫聲。它們成群地撲響著翅膀從地上飛起來,高度不超過拉拉的窗戶,有時還會看到一群大老鼠沿著院子裡石砌的水溝跑過去。 帕沙非常痛苦。拉拉病重的時候,人家不讓他到她跟前去。他該怎麼想呢?照帕沙的理解,拉拉要殺的那個人對她是無所謂的,可是後來又處在她謀殺未遂的那個人的庇護之下。而且這一切就發生在聖誕之夜他和她在燭光下那次具有紀念意義的談話之後!如果不是那個人,拉拉准會被逮捕並受到審判。他使她擺脫了危在旦夕的懲罰。因為他,拉拉才能留在師範專修班裡,絲毫沒有受到傷害。帕沙既苦惱又困惑不解。 拉拉病情好轉後,把帕沙叫來,對他說: 「我不是好女人。你還不瞭解我,以後有機會再跟你細說。我難於開口,你看,眼淚讓我端不過氣來。你把我丟開,忘掉我吧,我配不上你。」 然後便是一幕比一幕更令人心碎的場面。那時拉拉還住在阿爾巴特街,所以沃伊特科夫斯卡妞一看到滿面淚痕的帕沙,就急忙從走廊回到自己住的房間,倒在沙發上哈哈大笑,笑得肚子發疼,同時嘴裡不住地說:「哎喲,受不了,我可受不了!這可真是…哈、哈、哈!真是個勇士!哈、哈、哈!」 為了讓帕沙從斬不斷的柔情當中解脫出來,徹底結束痛苦的折磨,拉拉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帕沙的愛情,說是並不愛他,但是說的時候又哭得那樣傷心,讓人無法相信。帕沙懷疑她所有不可饒恕的罪行,不相信她的每一句話,打算詛咒並憎恨她,但依然發狂地愛看她,對她的每一個念頭、對她喝水用的林子和她睡覺的枕頭都感到嫉妒。為了不致發瘋,必須迅速地採取果斷行動。他們決定不再拖延,考試結束以前就結婚。本來準備在復活節後的第一周舉行婚禮,但由於拉拉的要求又延期了。 三一節後的第一天,也就是聖靈降臨節,他們舉行了婚禮,那時他們已經確切地知道他們可以順利結業了。婚事是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切普爾柯替他們辦的。她是和拉拉同班畢業的同學杜霞·切普爾柯的母親。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是個頗有姿色的女人,胸脯高高地聳起,嗓音很低,會唱歌,對什麼事都喜歡添枝加葉。真實的事和迷信的傳說,只要她一聽到,便要添油加醋,把自己想像的東西添加進去。 城裡熱得怕人。當把拉拉送上「婚禮的聖壇」的時候,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一面給她做臨行前的打扮,一面用茨岡歌手潘甯娜那樣的低音哼著曲子。教堂的級金圓頂和遊藝場各處新鋪的沙土,顯出耀眼的金黃顏色。三一節前夕砍過的白禪樹,枝葉上蒙了一層塵土,無精打采地垂掛在教堂的牆頭,像被燒焦了似的卷成圓筒。炎熱使人感到呼吸困難,陽光刺激得眼睛發花。四周仿佛有成幹對的人舉行婚禮,因為所有的姑娘都卷了頭髮,穿上鮮豔的衣服,年輕的後生們為了過節也都往頭髮上擦了油,穿著筆挺的黑西服。人們的情緒是激動的,大家都覺得很熱。 拉拉另一個女友的母親拉果金娜,在拉拉踏上通往聖壇的紅地氈的時候,朝她腳下撤了一把銀幣,祝她日後生活富足;為了同一個目的,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告訴拉拉,當她戴上婚禮冠的時候,千萬不要伸出裸露的手臂畫十字,而要用一角技紗或者袖口的花邊把手遮住一半,跟著又告訴拉拉應該把蠟燭舉得高高的,日後可以當家做主。但為了帕沙的幸福,拉拉寧願犧牲自己的前程,於是她儘量把蠟燭放得很低,不過還是沒有用,因為不管她怎麼想辦法,她的蠟燭總比帕沙的高。 從教堂裡直接回到由安季波夫一家人重新佈置好的那間畫室舉行酒宴。客人們不斷地喊:「苦啊,喝不下去。」另一邊的人就大聲應和著:「給點兒甜的。」於是這一對年輕人便含羞帶笑地接吻。柳德米拉·卡皮托諾夫娜為他們唱了喜歌《葡萄》,把當中的疊句「上帝賜給你們愛情和忠告」重複了兩次,又唱了一首《鬆開你的髮辮,散開你那淡褐色的秀髮》。 人們散去之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帕沙在這突然來臨的寂靜中感到不知所措。院子裡正對著拉拉的窗戶的柱子上亮著一盞燈。不管她怎麼拉窗簾,仿佛一塊劈得很薄的板子似的一線亮光還是從兩扇窗簾的夾縫當中照了進來,宛如一個人在偷看他們。帕沙奇怪地發現,他的心思都在這盞燈上,甚至比想自己、想拉拉、想對拉拉的愛還多。 在這永恆之夜,被同學們叫作「斯捷潘妮達」和「紅顏女郎」的不久前的大學生安季波夫,既登上了幸福的頂峰,也沉入了絕望的深淵。他那疑團叢生的猜忌和拉拉的坦率承認相互交替。他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而隨著拉拉一次又一次的回答,他的心一次比一次更往下沉,仿佛跌入萬丈深淵。他那遍體鱗傷的想像力已經跟不上她所吐露的新情況了. 他們一直談到天明。在安季波夫的一生當中,沒有比這一夜的變化更驚人、更突然的了。清早起來,他已經全然變了一個人,自己幾乎都奇怪為什麼人們還像過去那樣稱呼他。 十天以後,朋友們還是在這間屋子裡為他們送行。帕沙和拉拉都以優異的成績畢了業,接到了到烏拉爾同一個械市工作的聘書。明天一早他們即將起程。 大家照例喝酒,唱歌,高聲談笑,不過這次清一色的都是年輕人,沒有上年紀的。 在那道把作為寢室的一角並把客人同整個畫室隔開的間壁後面,放著拉拉裝東西的一大一小兩個網籃、一隻皮箱和一個盛食具的木箱。屋角的地上還放著幾隻口袋,行李不少,有一部分第二天早晨作為慢件托運。所有東西差不多都收拾妥當,但還沒有完全裝完。皮箱和木箱的蓋子敞開著,裡面還沒有裝滿。隔一會兒,拉拉就又想起一件什麼東西,於是把它拿到間壁後面放到籃子裡,再把上邊擺平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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