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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大家舉目眺望巴黎,那空蕩蕩的大街,還有河流和小巷。在那些行人稀少的街巷裡,卡特萊蘭花綻開著絢麗的花朵。我常常看著這位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幾乎是隨時都盯著她,弄得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卻無法移開視線。我之所以盯著她,目的是想看到這位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她總在這裡而不去別處?為什麼她要從如此遙遠的波士頓來到這裡?為什麼她是如此富有?為什麼人們對她竟然一無所知,絲毫不瞭解她的任何底細?為什麼她總要似乎是迫於無奈地接待這些客人?為什麼在她那深邃的眼睛裡有某種死亡的微粒?為什麼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所有的裙子都似乎缺少一點令人說不出來的東西,使得這些裙子仿佛不完全是她自己的,仿佛要是這些裙子穿在別人身上也會有同樣的效果。這些裙子顏色都不鮮豔,端莊正統,非常淺淡,甚至是白色的,好象嚴冬裡穿起雪白的夏裝一樣。

  還有一位名叫貝蒂·費爾南代茲的。每當女人的形象在記憶中回蕩的時候,男人的形象永遠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擠進來。貝蒂·費爾南代茲也是一個外國女人。一提起她的名字,她就仿佛展現在你的眼前,你看,她正漫步在巴黎街頭,她是個近視眼,看東西總要湊得很近很近。她常常眯起雙眼,以便看得更清楚,當她向你問好的時候,手總是輕輕一握,你好!身體好嗎?如此而已。現在她早已去世了。也許已經有三十個年頭了。我還記得她那瀟灑文雅的風度,現在想把她的風度忘掉已經是不可能的,沒有什麼東西能損壞她那完美的形象,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在任何年代裡,無論是寒冷還是饑餓,無論是德國的失敗還是那罪孽的徹底暴露,這一切都將永遠無損於她。她永遠淩駕於歷史之上而出現在巴黎街頭,儘管這段歷史是可怕的。

  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她穿著一身玫瑰色的舊裙子,頭上戴著一頂沾滿塵土的遮陽帽,步行在陽光下的馬路上。她身村頎長,苗條,仿佛是一幅中國的水墨畫,又像是一尊雕刻出來的藝術品。街上行人都不禁駐足觀看,都為這位低頭前行的確國女郎的美麗姿容感到驚訝。真是一位絕代佳人。人們從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來的。大家只是估計她來自外鄉,來自異邦。她很漂亮,她的美貌?

  貝蒂·費爾南代茲不但接待客人,而且也有她的「接待日」。有時我也去赴約。有一次,我在裡還見到了德裡厄·拉羅歇爾,此人明顯患了傲慢症,他沉默寡言,為了不顯得屈尊受請,他用假嗓子、用一種類似翻譯的語言說話,吞吞吐吐、極不自然。可能當時還有布拉齊亞克,不過我已經記不清了,真是後悔莫及。薩特是從來不上那個地方去的。當時還有許多蒙帕納斯的詩人,可惜我也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當時沒有德國人。我們不談論政治,只談論文學。拉蒙·費爾南代茲高談闊論巴爾札克。我們常可以聽他說個通宵達旦。他對巴爾札克真正偉大之處談不出半點,幾乎忘得精光,而所談的實際上也是十有九虛。他並沒有提供多少有關巴爾札克的情況,只是發表自己的見解。他談論巴爾札克就象談論他自己的的經歷一樣,相傳他本人曾一度試圖成為巴爾札克其人。

  拉蒙·費爾南代茲具有崇高的謙恭精神,甚至在他的學問中也充滿著這種精神。當他在利用他的知識的時候,他便帶著這種固有的坦白態度,從不立足於自我表現。他是一個誠懇的人,如果您有幸能在街上或在咖啡館裡碰見他,確實是一件高興的事。他同樣也會很高興見到您,並且說真的,他的確樂於向您致意。你的身體好嗎?這句話是按英語的句式說出來的,句子中間沒有逗號,並且帶著一陣笑聲。須知這笑裡藏刀,不懷好意。對這麼一場赤裸裸的侵略戰爭,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可逃脫的災難,「抵抗運動」、「法德合作」,還有挨餓、受凍、迫害與恥辱等等,能付之一笑了事麼?

  她,貝蒂·費爾南代茲,她也只會談論人,談論那些她在街上看見的,或者是她所認識的人,談論他們的身體健康如何。談論商店貨櫃裡還剩下什麼可以賣的東西,還有什麼增加牛奶和魚類的配給供應,緩和供應短缺以及解決人們挨凍受餓的措施等等。對生活她向來瞭解得細緻入微,在這方面她一貫表示對人的友好和關懷,既真摯,又溫情。費爾南代茲一家人都是「合作者」。貝蒂·費爾南代茲曾經看著德國佔領下那些空無一人的街道,看著巴黎,看著廣場上那些芬芳吐豔的卡特萊蘭花。她和另外一個女人瑪麗·克洛德·卡彭特一模一樣。她們都有「接待日」。

  他用他那輛豪華的黑色轎車把她送回寄宿學校去。為了背人耳目,他把車停在離校門梢遠的地方。此時已是茫茫夜色。她一走下車就跑了起來,連回個頭也沒有。一走進大門,她就看到寬闊的操場上仍然燈火輝煌。當她剛在走廊露面的時候,她就發現她正在那裡等著她,她已經顯得非常不安,筆直地站在那裡,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問她:你上哪兒去了?她說:我沒有回來睡覺。她並沒有解釋為什麼,而埃萊娜·拉戈內爾也沒有追問下去。她摘下那頂玫瑰色的帽子,然後把辮子鬆開,打算上床睡覺。今天你連學校也沒去吧?是沒有去。埃萊娜說他們已經給我們學校來過電話,所以她才知道她逃學了,還叫她必須找總學監去。

  有許多姑娘呆在操場上黑暗的角落裡,她們全都穿著白色的衣服。樹上掛著一些特大燈泡。有些教室仍然是燈火通明。有的學生還在學習,有的則呆在教室裡聊天,打撲克牌,或者唱歌。學校沒有給學生規定睡覺的時間,因為白天實在太熱,所以夜裡就隨便一些,學生們和那些年輕的女舍監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在這所國立寄宿學校裡,我們倆是唯一的白人姑娘。這裡有不少混血兒,其中大多數都是被她們的父親所拋棄的,這些父親都是一些士兵、水手,或者是海關、村鎮、公共工程等部門的小職員。他們多半是來自公共救濟處。這裡還有幾個「四分之一混血姑娘」。根據埃萊娜·拉戈爾內的猜想,法國政府將把這些姑娘培養成為醫院護士,或者孤兒院、麻風病院、精神病院的女監護。埃萊娜·拉戈內爾還認為有些姑娘將被送到霍亂和鼠疫患者的檢疫站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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