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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傍晚時分,尤其是在旱季,媽媽突然心血來潮,她叫人把屋子上上下下徹底洗刷一遍,她說這是為了乾淨,為了涼爽。我們的房子就建在土堤上,和園子隔開,使它免遭毒蛇、蚊子、紅螞蟻、湄公河的水患以及季風帶來的水患的襲擊。由於房子地勢較高,所以大掃除時可以用大桶水、大桶水地沖洗,可以讓它象園子一樣全都泡在水裡。水順著臺階往下流,流進了院子、灌進了廚房。那些小男僕特別高興,我們和他們在一起嬉戲,大家互相潑水,然後我們用馬賽的肥皂洗刷地面。

  大家都光著腳丫,媽媽也光著腳丫。媽媽笑啦。這個時候我們怎麼鬧她都不會反對。整座房子香氣撲鼻,它有一股被暴雨沖刷過的濕泥土所散發的那種清香氣味,這股泥土的氣味一旦和馬賽肥皂的氣味,和純正、正派的氣味,和那襯衣的味道、母親的味道,和母親那純樸、寬宏的味道摻雜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香味。水一直流到小道上。男僕的家屬都來了,連他們的客人也來了,鄰居白人的孩子也來了。看著滿屋子家具橫七豎八、雜亂無章,媽媽非常高興。有時媽媽會格外高興,每當她忘掉苦惱的時刻,每當她清洗屋子的時候,那就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媽媽走進客廳,彈起鋼琴,她只會彈那首早先在師範學校學過的、如今還背得出來的曲子。她唱著歌。有時甚至邊彈邊唱。她站起來,一面唱、一面跳。房子突然象一個池塘,一塊河邊的田地,一片水灘,一個沙灘。而我們才感到高興。

  正是那兩個最小的孩子——小妹妹和小哥哥——首先樂極生悲,想起不愉快的往事,於是立即收起笑容,向那暮色蒼茫的園子中走去。

  寫到這裡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當我們用清水洗房的時候,大哥並沒有在永隆,當時他住在我們在法國的保護人——洛特·加龍省的一位鄉村神甫家裡。

  大哥偶然也有笑的時候,可他從沒有象我們一樣笑得那麼歡。我把什麼都忘記啦,我忘了談起這個,我和小哥哥都是愛笑的孩子,我們常常笑得喘不過氣來。

  戰爭和童年給我留下了同樣灰色的記憶。我把戰爭時期和大哥在家裡的統治混淆在一起。這也許是因為小哥哥就死在烽火連天的時刻:他的心臟,就象我上面所說過的已經停止跳動。我相信,在戰爭期間,哥哥一直沒再見過弟弟。對他來說,弟弟的死活再也沒有瞭解的必要。我覺得這場戰爭就象他本人一樣,四處漫延,無孔不入。偷竊、毒害,無處不在,一切都和它攙和、攪混在一起,它存在於軀體中,存在于心靈裡,醒時可見,夢裡縈繞,就在那塊令人愛慕的領土上,它時時刻刻無不為熱衷於侵佔孩子、弱者以及被征服的人民軀幹而苦惱,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邪惡就在那裡,在家家戶戶之中,殘害生靈。

  我們又回到他那單身的住處。我們相親相愛,難分難舍。

  我有時並不回寄宿學校,而在他身邊過夜。我不大願意躺在他那熱撲撲的確裡睡覺,只是和他同屋就寢、同床入夢。有時我也逃學。夜裡,我們上城裡的館子吃飯。他給我洗澡、給我化妝、給我穿衣服,他喜歡我。我是他生活中最喜愛的女人。他總是害怕我另有外遇而整天擔心受怕。而我對這種事情從來就不在乎。也無懼怕。他之所以擔心吊膽,還因為他意識到,我不僅是一個白人姑娘,而且我年紀太輕,萬一洩露天機,那他將鋃鐺入獄。我是守口如瓶,並打算繼續向媽媽、專項是大哥撒謊。

  我嘲笑他膽小如鼠。我對他說我們家窮得很,媽媽根本就打不起官司,再說過去她也打過不小官司,可全都一敗塗地。無論是為了那本土地冊,還是抗議行政當局或地方總督,甚至反對現行法律,她無不一一以失敗告終,她不懂得吸取教訓,叫她心平氣和地等待、再等待,她辦不到,她大聲疾呼,那也不過是白費唇舌,枉費心機。對我們的事,她也將會如此而已,全然不必擔心害怕。

  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是一個美國人,我好象記得她是從波士頓來的。她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十分明亮,總是那樣炯炯有神。那是1943年的事。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是一個紅顏剛謝的金髮女郎,長相相當俊俏,她常常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微笑。我突然想起她說話時那種和她尋細尖嗓子不大協調的低沉的聲音。她也已經四十五歲了。她住在十六區,就是在阿爾木橋附近。她的寓所就在塞納河岸邊一幢樓房的最高一層。我們常常到她家裡吃飯;冬天吃晚餐,夏天吃午餐。飯菜都是從巴黎一流的館子訂來的。菜色總是相當體面不過份量不算多,只是勉強夠吃。我們向來只能在她家裡才能見到她,從沒有在外面見過。有時候,她家裡也來一個馬拉爾梅式的詩人,可經常也有一兩個,甚至三個文人,不過他們往往只來一次就再也不見露面了。我一直弄不清楚她是從什麼地方邀請來這班人,在什麼地方認識他們的也搞不明白到底她為什麼要邀請他們來。這班文人,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一個,既沒有讀過,也沒有聽別人說過他們的作品。

  用飯的時間並不長。大家談了許多關於戰爭的事,那是斯大林格勒戰役的事,時間是1942年終末,瑪麗·克洛德·卡彭特聽得多,打聽的也多,就是很少說話。竟然有這麼多的事她都不知道,她常常為此感到驚奇,她笑了。一吃完飯,她就起身告辭,因為聽她說,她還有事要做。她從來也不說到底她在忙什麼。每當我們人數較我的時候,在她走了以後,我們繼續在那裡呆上一兩個鐘頭。她常對我們說:你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在她不在的時候,誰也不議論她。其實我想誰也廣議論不了她。因為實際上誰也不瞭解她。我告辭回家,心裡總有種似乎白天做了場噩夢的滋味,好象是在陌生人家裡呆了幾個鐘頭,那些客人也都如此,彼此都不認識,似乎都在那裡消磨時間,得過且過,沒有任何人情或其他方面的動作。到了那裡就象穿越了第三國國界,又好象是乘火車旅行,或者是在醫院的候診室裡,在旅館或在廣場。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在那向著塞納河的寬闊的平臺上進午餐,並且在占滿整個屋頂的花園裡喝咖啡。那裡還有一個游泳池,可誰也沒下去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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