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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5)


  她們等待吃晚飯的時間,等得不耐煩了,在人行道上又不知幹什麼是好,便提早二十分鐘進了洛爾飯店。三間餐廳裡還沒有人來。她們進了一間餐廳,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來,老闆娘洛爾·彼爾德費爾端莊地坐在櫃檯後面的一張高凳子上。這個洛爾是一個年屆半百的人,體態臃腫,皮帶和胸衣緊緊地束在身上。女客們魚貫而入,她們踮起腳尖,從櫃檯上的茶託上面探過身子,親切而溫存地吻一下洛爾的嘴巴。而洛爾這個怪物,眼睛裡濕潤潤的,對待每個人都很熱情,儘量不讓有人產生嫉妒心。而那個侍候這些女客的女招待則相反,她既高又瘦,滿臉麻子,眼皮發黑,眸子裡發出暗淡的光芒。三間飯廳裡很快坐滿了客人。顧客有一百來人,她們隨便找張桌子坐下,她們當中大部分人約摸四十來歲,她們都是大塊頭,肌肉臃腫,因為過分縱欲,浮腫的臉把鬆軟的嘴巴都淹沒了。然而,在這些胸脯滾圓、大腹便便的女人中間,也有幾個身材苗條的姑娘,她們雖然舉止輕浮,但神態還很天真。她們是從低級舞場裡挑選出來的新手,是被一個女顧客帶到洛爾飯店來的,而那一群肥胖的女人,一聞到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青春氣息,便圍住她們,你推我搡,像惴惴不安的老光棍向她們大獻殷勤,競相給她們買甜食。飯店裡的男客,為數不多,至多十到十五人,在這潮水般的裙子中間,他們的態度十分謙恭,只有四個漢子是專門來看看這一場面的,他們說說笑笑,無拘無束。

  「你說對嗎?」薩丹說道,「這個店裡的燴肉味道很好。」

  娜娜點點頭,樣子很滿意。晚餐像過去外省旅店的晚餐一樣充實:有金融家式魚肉香菇餡酥餅,雞肉米飯,果汁雲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們對雞肉米飯特別感興趣,簡直吃得上衣都要撐破了,她們用手慢慢地揩嘴唇。起初,娜娜擔心遇見過去的朋友,向她提出一些愚蠢的問題,但是後來安靜下來了,因為在這非常混雜的人群中,她未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褪了色的裙子、蹩腳的帽子和華麗的服裝混雜在一起,她們在同樣的變態性欲中,結成姐妹情誼。一會兒,娜娜對一個男青年發生了興趣,他長著一頭鬈曲的短髮,神態傲慢,和他同桌的女子都胖得要命,個個屏住呼吸,全神貫注著他的一舉一動。過了一會,他把胸脯一鼓,大笑起來。

  「瞧,這是個女人!」娜娜輕輕叫了一聲。

  薩丹嘴裡塞滿雞肉,一邊抬起頭來,一邊嘀咕道:「啊!對了,我認識她……她真漂亮!大家都搶著要她呢。」

  娜娜很反感,撅了撅嘴。她對這事感到莫名其妙。不過,她用通情達理的口氣說道,人各有所好,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喜歡上什麼。所以她仍然神態達觀地吃她的冰淇淋,這時,她完全注意到薩丹那雙處女般的大藍眼睛使鄰桌的人大為震驚。尤其是她旁邊的一位女客,身體壯實,一頭金髮,態度和藹可親;她對薩丹滿懷熱情,拼命往她身邊擠靠,娜娜氣得差點出來干涉。

  就在這時候,進來一個女人,娜娜見了大吃一驚。她認出她就是羅貝爾太太,她是一位棕色頭髮的少婦,容貌俏麗。她向那個金髮、又高又瘦的女招待點點頭,她們似乎很熟悉,然後走過來倚在洛爾的櫃檯上,接著與老闆娘接了個長吻。身份這樣高貴的婦女,竟與一個飯店老闆娘如此親熱,娜娜覺得挺滑稽可笑的。何況羅貝爾太太的神態絲毫不莊重,顯得很隨便。她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客廳,與老闆娘低聲交談起來。洛爾又坐下來,再次拱起背,擺出一副老蕩婦偶像式的尊嚴,蒼老的面頰已經被信徒們吻得油光發亮。她高高地坐在櫃檯後邊,下面是一盆盆滿滿的菜肴,她俯視著一群肥胖的女顧客,她比那些最胖的女人還要肥胖,她坐在女掌櫃的寶座上,這個寶座是她四十年苦心經營的結晶。

  這時羅貝爾太太發現了薩丹。她撇下洛爾,跑到薩丹這邊,露出一副親熱的樣子,說薩丹昨天來訪時她不在家,是多麼遺憾。薩丹被她感動了,執意要擠出一點位子來讓她坐,可是她堅持說吃過晚飯了,她來這裡只想看一看。她站在這位新朋友的後面,手扶在她的肩上,笑眯眯的,親切地和她談話,問道:

  「喂,我什麼時候再來看你?如果你有空的話……」

  可惜,這樣的談話娜娜不想再聽下去了,聽了使她惱火,她真想對這位正經女人斥責一番。可是,這時她看見來了一群女人,她頓時愣住了。新來的女人個個穿戴時髦,濃妝豔抹,手上戴著鑽石戒指,她們成群結隊來到洛爾飯店,對洛爾太太全用親昵稱呼與她講話。她們受一種反常心態的驅使,想炫耀一下身上戴著的價值數十萬法郎的珠寶首飾,才來這裡吃每人三法郎的晚飯,好讓那些身上髒兮兮的可憐的女孩子見了既驚訝又眼饞。她們一進門就大聲嚷嚷,發出銀鈴般的笑聲,仿佛把外邊的陽光帶了進來。娜娜趕緊掉頭一看,認出她們當中有呂西·斯圖華和瑪麗亞·布隆兩人,頓時心裡很不高興。這些女人在走進隔壁餐廳之前,與洛爾太太聊了近五分鐘,其間,娜娜一直低著頭,在臺布上搓麵包屑。後來,當她回過頭來時,不禁呆若木雞,她身邊的椅子上沒有人了,薩丹走了。

  「哎喲,她到哪裡去了?」她不由自主地大聲叫道。

  剛才目光盯著薩丹的那個大塊頭金髮女人,心裡有氣,冷笑了一聲,這一笑可惹怒了娜娜,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著她,那個女人有氣無力地拖長嗓音說道:

  「不是我叫她走的,而是另一個人把她從你身邊帶走了。」

  娜娜知道有人捉弄她,便不再吭聲了。她索性繼續坐了一會兒,免得讓人看出她在慪氣。從隔壁餐廳裡傳來了呂西·斯圖華的爽朗笑聲,她請了整整一桌年輕姑娘來吃飯,她們都來自蒙馬特和聖堂舞會。餐廳裡很熱,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雞肉米飯氣味,女招待把一摞摞盤子端走,那四個無拘無束的漢子已經給六對女人灌了美酒,他們一心想把她們灌醉,好聽聽她們酒後講些不堪入耳的髒話。現在令娜娜氣憤的是,她還要付薩丹的飯錢。這個小婊子,酒足飯飽後,就隨便跟什麼人跑了,連謝謝都不說!雖然只是三個法郎,但是這種做法未免不禮貌,太叫人噁心了。然而,她還是付了錢,向洛爾扔去六個法郎,現在她把這個老闆娘看得連陰溝裡的污泥都不如。

  出了門,娜娜走在殉道者街上,心裡越想越慪氣。當然羅,她不會再去找薩丹了,這個下流貨,根本不要去理睬她!可是那天晚上的時間是白白浪費了,她漫不經心地向蒙馬特走去,她尤其憎恨的是羅貝爾夫人,這個厚顏無恥的婆娘,假裝出上流社會女人的樣子,她只是廢物堆裡的上流!現在,她斷定她在蝴蝶舞廳裡見到過她,那是魚市街的一家低級舞廳,在那兒,男人們只要花上三十個蘇就可以叫她伴舞。這樣的女人還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把一些辦公室的頭頭騙得團團轉,人家請她吃夜宵,她居然假裝正經,不肯賞光!真的,應該戳穿她的假面目!總是這些假正經的女人,躲在人不知鬼不曉的洞穴裡,在那裡盡情尋歡作樂。

  娜娜邊走邊想著這類事情,不知不覺到了韋龍街家裡。她看見家裡有燈光,頓時大為震驚。豐唐憋著一肚子氣回來了,原來他也是被一個請他吃晚飯的朋友甩掉的。她怕他打她,便對他作解釋,他板著面孔聽她講。本來她以為他在午夜一點鐘之前是不會回來的,現在看見他在家裡,真有點膽戰心驚;她編了一段謊言,說她花了六個法郎,請馬盧瓦太太吃了一頓晚飯。豐唐聽後,還保持那副嚴肅的樣子,他遞給她一封信,信上寫的是娜娜的地址,他已大膽把信拆開了。這是喬治寫來的信,他一直被關在豐岱特莊園,每個星期寫幾封熱情似火的情書來,以解解心中的鬱悶。娜娜喜歡人家給她寫情書,尤其喜歡那些表達山盟海誓、情深似海的句子。她還把情書讀給大家聽。豐唐熟悉喬治的文筆,而且對它評價很好。但是那天晚上,她擔心鬧出一場風波,便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神態憂鬱地把信草草看了一遍,隨即扔到一旁。豐唐不喜歡這麼早就睡覺,又不知道該怎麼打發晚上時間,就在玻璃窗上敲起歸營號。突然間,他轉過身來。說道:

  「我們立即給這個孩子寫封回信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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