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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8)


  「啊!那時我還很年輕,」加加說道,「不過,這也沒關係,我回憶起來了,我碰見過她走過去……有人說她在家裡很惹人討厭。但是坐在馬車裡,她多麼有風度!關於她,流傳著種種精彩動人的故事,種種肮髒下流的事,種種令人笑破肚皮的狡猾行徑……她有一座古堡,我毫不奇怪。她把一個男人的錢財搜刮殆盡,不費吹灰之力……啊!伊爾瑪·德·昂格拉斯還活著!啊!我的小寶貝們,她該快有九十歲了。」

  女人們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九十歲!正如呂西所說,她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能夠活到九十歲。她們個個體弱多病。不過,娜娜聲稱,她不願活到那樣一把老骨頭,人老就沒意思了。她們快要到達了,車夫們揚鞭趕馬,劈劈啪啪的鞭子聲打斷了她們的談話。然而,在嘈雜聲中,呂西繼續她的談話,她換了個話題,催促娜娜明天和大家一起回去。博覽會快要閉幕了,這些太太們該回巴黎了,這個季節的生意比她們所期待的還要好。但是娜娜執意不走。她厭惡巴黎,她不會這麼早就回去的。

  「你說是嗎?親愛的,我們留在這裡。」娜娜緊緊夾住喬治的膝蓋說道,她無視斯泰內就在旁邊。

  五輛馬車嘎的一聲停下來。大家都很驚訝,下了車子,那裡是在一座小山丘的腳下,滿目荒涼。一個車夫用鞭梢指指前面,他們看見了夏蒙修道院遺址,它隱沒在樹叢之中。這使他們大失所望。女人們覺得她們幹了傻事;幾堆瓦礫,上面長滿荊棘,一半倒坍了的鐘樓,這就是夏蒙修道院的遺址!說真的,這確實不值得跑兩法裡來參觀。車夫這時向他們指指古堡,古堡的花園從修道院附近開始,他建議他們由一條小道沿著牆走,建議他們去溜達一下,馬車駛到村子的廣場上去等他們。

  這是一次頗有趣味的散步。大夥接受了他的建議。

  「啊唷!伊爾瑪混得真不錯!」加加說著,她停在一道鐵柵欄門前,這道門朝著大路,在花園的一個拐角上。

  大家默不作聲地觀看柵欄門口的一大片矮樹叢。然後,他們又踏上一條小路,沿著花園的圍牆向前走,一邊抬起頭來,欣賞路旁的樹木,高高的樹枝伸出來,形成厚厚的綠色拱頂。三分鐘後,他們到達了另一道柵欄門前;透過柵欄門,看見裡面有一大片草地,草地上有兩棵百年橡樹,樹下形成兩大塊蔭影;又走了三分鐘,第三道柵欄門展現在他們眼前,裡面有一條望不到頭的林蔭道,像是一條黑魆魆的走廊,在走廊的一端,太陽灑下耀眼的光點。起初,大家默不作聲,驚奇地欣賞著,接著慢慢地讚賞起來。他們都懷著幾分嫉妒之心,想說幾句風涼話來挖苦一下;但是,眼前的景色實在令他們感慨萬千。這個伊爾瑪真有魄力!從這裡可見這個女人有膽識。樹木延綿不斷,圍牆上爬滿了常春藤;有些亭閣的屋頂露出來,茂密的榆樹和山楊樹後面,緊接著的是一排排白楊樹。難道這些樹木真的沒有盡頭嗎?太太們本想看看伊爾瑪的住宅,這樣沒完沒了地轉來轉去,在每道柵欄門口,除了茂密的樹葉,其他什麼也看不見,她們感到厭煩了。她們用兩手抓住欄杆,把臉貼近鐵柵欄,她們被遠遠地隔在牆外,隱沒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樹海中的古堡,想看而看不見,不禁心中產生一種敬佩之情。因為她們從來不走路,沒走多久就感覺疲倦了。可是圍牆依然望不到頭;在這條荒涼的小徑上,她們每走到一個拐彎處,展現在她們眼前的依然是那堵灰色石牆。有幾位太太對到達終點感到失望了,說要掉過頭來往回走。可是她們走得越累,心裡越充滿敬佩之情,她們每走一步,這座古堡的寂靜、宏偉氣派就在她們的心目中增添一分。

  「總之,我們這次出來,真傻!」卡羅利娜·埃凱咬著牙說道。

  娜娜聳聳肩膀,示意她住口。她自己也有一會兒沒有說話,臉色有點蒼白,神情嚴肅,轉過最後一道彎子,大家到了村子的廣場上,圍牆突然到了盡頭。古堡出現了,它位於主庭院的盡頭。大家停下腳步,被眼前的一派景象吸引住了:氣勢雄偉的寬闊石階,建築正面的二十扇窗子,主建築有三個側翼,邊上的裝飾層全是用石頭砌成。亨利四世曾經居住在這座具有歷史價值的古堡中,他的臥室和那張用熱亞那絲絨作罩面的大床都原封不動地保留著。娜娜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像小孩一樣歎了口氣。

  「我的天呀!」她低聲自言自語讚歎道。

  大家都異常激動。加加突然說,伊爾瑪本人就站在那裡,她在教堂前面。加加還說自己認識她,這個妖精,儘管已屆耄耋之年,腰板依然硬朗,當她擺起派頭來時,眸子依然炯炯有神。人們剛做完晚禱,走出教堂。伊爾瑪在教堂的門廊下停留了片刻。她身著淡赭色絲綢衣衫,樸素而又大度,一副令人尊敬的面孔,酷似一個逃脫了恐怖的大革命而倖存下來的侯爵夫人。她的右手拿著一本厚厚的祈禱書,書面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她慢悠悠地穿過廣場,離她十五步遠,跟著一個身穿制服的聽差。教堂裡的人都走空了,夏蒙古堡的人都向她深深地鞠躬;一個老頭子吻了吻她的手,一個女人想在她面前跪下來。她簡直是一個有權勢的、德高望重的王后。她走上石階,然後消失了。

  「一個人只要善於安排,就能達到這樣的境地。」米尼翁神色自信地說道,一邊瞧著他的兩個兒子,仿佛在教育他們。

  於是,各人都說了自己的想法。拉博德特說她保養得很好。瑪麗亞·布隆說了一句下流話,呂西生氣了,說應當尊敬老年人。總之,她們都承認她是一個聞所未聞的人物。大家又上了馬車。從夏蒙回到「藏嬌樓」,娜娜一直一言不發。她兩次回過頭來再看看古堡。在吱嘎吱嘎作響的車輪的搖晃下,她再也感覺不到斯泰內就在她身邊,再也看不見喬治就在她的前面。在蒼茫暮色中,伊爾瑪的容貌總是在她面前浮現,她是那樣威嚴端莊,頗像一個有權勢的、年高望重的王后。

  晚上,喬治回豐岱特去吃晚飯。娜娜越來越心不在焉,脾氣越來越古怪,她打發喬治回去向媽媽認個錯,得到她的諒解。她突然尊重起家庭來了,她嚴肅地說,這樣做是理所當然的。她甚至還要求他向他母親保證,今天夜裡不再回來和她睡覺;她很疲倦,而他聽她的話,只不過是盡盡兒子的責任而已。喬治對這種道德教育很反感,他回到她母親身邊時,憂心忡忡,耷拉著腦袋。幸虧他的哥哥菲利普回來了,他是一個高個子、樂天派軍人,他的到來使喬治避免了一場他所提心吊膽的責駡。于貢太太只是兩眼噙著淚水注視著他;而菲利普知道這件事後,嚇唬他說,如果他再回到娜娜那裡去,他就去拎著他的耳朵把他抓回來。喬治暗自盤算著,準備第二天下午兩點鐘之前溜出去,和娜娜商量以後怎樣約會。

  然而,吃晚飯的時候,豐岱特的客人們都顯得拘拘束束。旺德夫爾已經宣佈他要走了,打算把呂西帶回巴黎。他認識她已有十年了,卻不曾對她產生過絲毫欲念,這次把她帶回巴黎,倒覺得挺有意思的。德·舒阿爾侯爵低著頭吃飯,心裡想著加加的女兒;他回憶起把莉莉放在膝上顛著玩的情景;孩子們長得多快啊!現在這個小姑娘變得很豐滿了。但是繆法伯爵一直沉默寡言,若有所思,臉漲得紅紅的。他把目光盯著喬治好一陣子。散席時,他說有點發燒,上樓把門關上了。韋諾大步跟在他後面;樓上發生了一件事,伯爵一下子倒在床上,把頭埋在枕頭裡,神經質地嗚咽起來,而韋諾用溫柔的語氣叫他為兄弟,勸他懇求上帝的仁慈。伯爵不聽他的話,急促喘著氣。突然,他從床上跳下來,期期艾艾地說:

  「我就去那裡……我再也不能……」

  他們一起走出去,兩個人影鑽進了一條昏暗的小路。現在,每天晚上,福什利和薩比娜伯爵夫人留下達蓋內,讓他幫助愛絲泰勒沏茶。伯爵在大路上走得飛快,他的夥伴跑步才能跟上他。韋諾先生跑得氣喘吁吁,他不斷地用最有說服力的道理來開導他,叫他不要被肉欲所引誘。伯爵一句話也不說,一股勁兒在黑暗中行走。到了「藏嬌樓」,他只說了一句:

  「我再也不能……你走吧。」

  「那麼,但願上帝的意願能夠實現,」韋諾先生嘟囔道,「上帝會通過各種途徑來使他的意願得以實現……你的罪孽也是他的武器之一。」

  在「藏嬌樓」裡,吃晚飯時,發生了一場爭執。娜娜發現了博爾德納夫寫來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勸她繼續休息,看來對她回不回去毫不在乎;小維奧萊納每天晚上謝幕兩次。而米尼翁催促她第二天與他們一起走,娜娜惱怒了,她宣稱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見。在今晚的餐桌上,她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可笑樣子。勒拉太太不當心說了一句難聽的話,她立即嚷起來,說真見鬼!她不容許任何人,甚至她的姑媽在她面前說髒話。然後,她以自己的美好願望,說了很多近乎愚蠢的正經話,如讓小路易接受宗教教育的想法,培養自己行為規範的整套計劃,大家聽得都厭煩了。大家發笑時,她又說了一些意味深奧的話,像一個非常自信的良家女邊說邊點頭。她說只有循規蹈矩才能走向發跡之路,說她自己不願在貧困中死去。女人們聽得厭煩極了,都叫嚷道:娜娜變啦!這是不可能的。可是娜娜呆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陷入沉思之中,雙目無神,腦海中出現一個富有而又受人尊敬的娜娜的幻影。

  大家上樓睡覺時,繆法來了。是拉博德特首先發現他在花園裡。他明白了繆法來的目的,他幫繆法打發走斯泰內,然後拉著他的手,沿著黑洞洞的走廊把他帶到娜娜的臥室。拉博德特碰到這類事情,他都做得很出色,很巧妙,好像他是樂於促成別人幸福似的。娜娜對繆法的到來並不感到驚訝,只厭惡繆法追求她的那股瘋狂勁兒。在生活裡應該嚴肅些,難道不是嗎?跟治治搞戀愛太愚蠢了,什麼也得不到。何況治治的年紀很輕,她也有所顧忌;確實,她過去的行為不夠地道。好了!她現在又回到正道上來,接受一個老頭子。

  「佐愛!」她對一心想離開鄉村的女僕說道,「明早你起床後就收拾行李,我們回巴黎去。」

  夜裡她同繆法睡了覺,但她未得到絲毫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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