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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動物的冬眠,某些低級生命形式所具有的生命中斷,長久地躲在牆紙背後的臭蟲的驚人生命力,瑜珈信奉者的入定,病人的僵住症,神秘主義者同宇宙的結合,細胞生命的不朽,所有這一切,藝術家都要學會,為的是要在適當的時機喚醒世界。

  藝術家屬￿X人種後代;他就好像是精神的微生物,從一代傳到另一代。不幸壓不垮他,因為他不是物質的、種族的格局的一部分。他的出現總是和災難與死亡同步;他是小循環過程中的循環體。他獲得的經驗從來不用於個人目的;它為他從事的更大目的服務。他身上不會失去任何東西,哪怕是再雞毛蒜皮的小東西。如果他讀一本書被打斷了二十年,他也會從他擱下的那一頁繼續往下讀,就好像其間什麼也沒有發生。其間發生的一切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生活」,在他的前進週期中卻只是一個中斷。他自我表現時,其功效的永恆性,只是他不得不在其中蜇伏的生活自動作用的反映,他是一個在睡眠之外的睡眠者,等待著宣告降生時刻到來的信號。這是大事,我總是一清二楚,甚至在我否認它的時候也如此。驅使人們不斷地從一個詞走向另一個詞、一個創造走向另一個創造的不滿情緒,只是對延遲的無用性的抗議。一個人,一個藝術微生物,越清醒,他就越不想做任何事情。完全清醒時,一切都是合理的了,因而沒有必要從昏睡狀態中走出來。在創作一部文藝作品時所表現出來的行為是對自動的死亡原則的讓步。將我自己溺死在墨西哥灣,我就能分享積極的生活,這允許真正的自我冬眠,直至我成熟而誕生。我十分理解這一點,雖然我的行為是盲目而混亂的。我遊回到人類活動流中,直至我到達一切行為之源,我強行進入到那裡面,稱自己為電報公司的人事部主任,讓人性之潮像帶白色泡沫的大海浪拍打著我。所有這一切先于最終自暴自棄行為的積極生活,引導我從懷疑走向懷疑,使我越來越看不到真正的自我,這自我就像被偉大而繁榮的文明之明證所窒息的大陸,已經沉入海面以下。巨大的自我被淹沒,人們觀察到在海面之上狂熱地動來動去的東西,是搜索其目標的靈魂的潛望鏡。

  如果我能再升到海面、踏浪前進的話,一切進入射程的東西,都必須被摧毀。這個怪物不時升起,死死地瞄準目標,然後又重新潛入水中,漫遊,不停地掠奪,一旦時機到來,它就會最後一次升出水面,顯現為一隻方舟,把一切都成雙成對地放到舟上,最後,當大洪水消退時,它會在高山之巔靠岸,敞開艙門,把從災難中搶救出來的一切還給世界。

  如果我想到我的積極生活時就時常發抖,如果我做惡夢,這可能是因為我想起我在白日夢中搶劫和謀殺的所有那些人。我做我的本性吩咐我做的一切。本性永遠在一個人的耳朵裡小聲說——「如果你要活下去,就必須殺人!」作為人類,你殺起人來不像動物那樣,而是自動地;殺人被喬裝打扮起來,後果無窮,以致你殺人連想都不想,並不是因為需要才殺人。最體面的人是最大的殺人者。他們相信,他們是在為人類服務,他們真誠地這樣相信,但是他們是殘酷的兇手,有時候他們醒過來,明白了他們的罪行,就狂熱地以堂·吉訶德式的善行來贖罪。人的善比人身上的惡更臭不可聞,因為善不是公認的,善不是對有意識自我的肯定。在被推下懸崖的時候,很容易在最後時刻交出一個人的全部財產,轉過身去最後擁抱留在後面的所有人。

  你怎麼來阻止這盲目的衝動?你怎麼來阻止一個人將另一個人推下懸崖的自動過程?

  我在書桌上掛起一塊牌子:「進到這裡來的人們,請不要放棄一切希望!」當我坐在書桌旁的時候,當我坐在那裡說「是」、「不」、「是」、「不」的時候,我帶著一種正轉變為狂亂的絕望,明白自己是一個傀儡,社會在我手中放了一把格林機槍。最後,我做好事和做壞事沒有什麼區別。我就像一個等號,大量代數式般的人性都要經過這等號。我是一個相當重要、正在使用著的等號,就像戰時的一個將軍,但是無論我將變得如何勝任,我也絕不可能變成一個加號或減號。就我所能確定的情況而言,任何別人也不可能。我們的全部生活就是建立在這個等式原則上的。整數變成為了死亡而被調來遣去的符號。憐憫、絕望、激情、希望、勇氣——這些是從各種不同角度看等式所引起的暫時折射。通過不予理睬或直接面對並寫下來,從而阻止這無窮無盡的把戲,這也於事無補。在一個鏡子宮殿中,你無法不看自己。我不要做這件事……我要做某件別的事情!很好。但是你能什麼也不做嗎?你能停止對什麼也不做的考慮嗎?你能絕對停下,不假思索地放射出你知道的真理嗎?這便是留在我腦海中的想法,它燃燒著,燃燒著,也許在我最豪爽、最精力充沛、最具同情心、最心甘情願、最樂於助人、最真誠、最好的時候,正是這種固定的想法使我豁然開朗,我自動說——「嗨,不必客氣……小事一樁,我向你保證……不,請不要謝我,這算不了什麼,」等等,等等。由於一天開成幹上萬次槍,也許我就再也不注意槍響了;也許我認為我是在打開鴿籠,讓空中飛滿乳白色的鳥禽。你在銀幕上看到過的一個假想的怪物,一個有血有肉的弗蘭肯斯泰因嗎?你能想像他如何會被訓練得在扳動槍機的同時卻看鴿子在飛嗎?弗蘭肯斯泰因不是神話:弗蘭肯斯泰因是一個非常真實的創造,誕生於一個敏感的人的個人體驗。怪物總是在不採用人類的大小比例時才更真實。銀幕上的怪物無法同想像中的怪物相比;甚至跑到警察局去的現存病理怪物也不過是病理學家所處的怪異現實的貧弱顯示。但是同時做怪物和病理學家——這是為某一種人保留的,他們裝扮成藝術家,再清楚不過睡眠是一種比失眠更大的危險。為了不睡著,為了不成為被稱作「活著」的那種失眠的受害者,他們訴諸無窮無盡地拼湊字眼的藥物。他們說,這不是一個自動過程,因為總是存在著他們能隨意阻止這過程的幻覺,但是他們無法阻止;他們只是成功地創造了一個幻覺,它也許是某個貧弱的什麼東西,但是這遠不是完全的清醒,既不是現行的,也不是非現行的。我要完全清醒,不議論不寫作,為的是要絕對接受生活。我提到在世界遠方的古人,我經常與他們交流思想。為什麼我認為這些「野蠻人」比我周圍的男男女女更能理解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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