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四三


  在這塊墓地上有三個新的十字架。上面都掛著一頂帶角的鋼盔。馬雷舍夫在動身回村的時候,竟沉著嗓予怒吼著撲向已經爆出嫩芽的楊木十字架,把它們一一拔了出來,拋到了墓地外面,那些生了鏽的鋼盔也被甩了出去。鋼盔在黑暗裡恍當一響,把石頭擊出了火花。

  莫赫納柯夫變得孤僻,沉默,總是單人獨處,避開別人。從兩鬢和耳朵後面射出一束束皺紋,佈滿了整個臉。嘴角往下垂,嘴唇也乾裂了。走起路來笨拙地搖動著,象一捆凍硬的濕布似地。他睡得很少,吃得很壞,已經完全不喝酒了,只是一個勁兒抽煙,打仗時拼死拼活,不顧一切——他是在尋求死亡。

  但是死亡偏偏躲著他。

  莫赫納柯夫設法弄到了一件乾淨的襯衣和一隻新的背囊。襯衣穿在了身上,背囊卻藏在掩體裡。背囊裡有一個圓乎乎的東西,象家裡烤的圓麵包,然而戰士們探聽到這裡面是一顆反坦克地雷。大家在猜測,準尉要這個東西派什麼用處?德國人一時糊塗丟了高地和村莊,沒有奪回來,就調坦克來進攻。炮兵向坦克開炮,擊毀了一輛,其餘的坦克卻沖向塹壕,登上了高地。反坦克火箭手,雖然向坦克正面的鋼板發射了幾炮,結果卻都犧牲在戰壕底上,臉向下栽倒在泥土裡。

  坦克壓過來碾平了戰壕,莫赫納柯夫準尉一刻也沒有離開觀測鏡。

  一輛渾身是土、鋼板上佈滿了砂眼和焊縫的重型坦克向高地上的觀察所沖過來,它搖動著帶鋼箍的炮管,左側的一條履帶已經鬆動,發出哐啷哐啷的響聲。坦克正面的鋼板上亮晶晶地閃現出許多疤痕,油漆也一塊塊剝落了,就象花蛇蛻下的皮。

  這輛坦克久經戰場,裡面的駕駛員技術嫺熟,機動應變,大膽果斷,兩側借硝煙掩蔽,不暴露在火力下面。這樣一輛坦克足抵得上十輛用……

  莫赫納柯夫背好背囊,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很粗的煙捲,踩滅了煙頭,貓著眼向四周環顧了一下,似乎是在告別,又站了一會兒,目光停在戰壕的胸牆上一動也不動,好象是在觀察胸牆上面震落下來的土塊和騰起的灰色塵霧。「沖上來吧!好小子!」莫赫納柯夫抖擻精神,猛然一躍,跳出戰壕。

  莫赫納柯夫讓坦克直駛到他身體盡旁,坦克手從敞開的艙口裡看到彌漫的煙塵突然跳出一個人,不由得往旁邊一閃。準尉也看見了敵人那張嚴重燒傷過的臉,光禿禿的皮膚象嬰孩那樣是玫瑰紅的顏色,眉毛沒有了,睫毛也沒有了,紅紅的眼皮向外翻轉著,因此使得眼睛也好象被磨光過似的,眼珠是斜視的。這駕駛員被燒傷過,而且看來燒傷過不止一次。

  他們兩個人互相對視的時間不過一刹那,但是莫赫納柯夫根據駕駛員醜陋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臨死之前的恐懼神情看出,德國人心裡對一切都清楚了,有經驗的軍人和沒有經驗的軍人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前者能夠清楚地看到可怕危險的程度。

  坦克震顫了一下,立刻緊急刹車,金屬的摩擦聲尖厲刺耳。但是車身仍在滑行,毫無辦法地向前沖去。這個俄國人用雙手蓋住臉,用手指緊按著眼睛,嘴裡輕聲他說了句什麼話,就撲倒在履帶下面。反坦克地雷的爆炸使這輛輾戰沙場的老坦克身上焊好不久的焊縫又開裂了,履帶碎成段段飛進了塹壕。

  莫赫納柯夫準尉臥身炸坦克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彈坑,邊緣燒成了焦土,中間是燒焦的莊稼茬杆。準尉的軀體連同他那已經在戰爭中熬幹並散成菌粉的心都散落到了高地上,高地向陽的一側已經一片蔥蘢。

  人們在觀察所裡發現了準尉留下的軍用挎包,裡面有幾枚獎章別在一塊厚的碎布上,還有一張給排長的字條。準尉請求他照顧妻子和孩子們。地址是:「莫蒂基諾區中心,肥皂街,房屋門牌……」「

  但是就在同一天,排長鮑裡斯·柯斯佳耶夫自己的右肩也被地雷碎片炸傷了。他在土洞裡的爛稻草上還差不多坐了一晝夜,輕輕撫摸著用繃帶掛在身上的右手,右手塗了好些敷藥,粘乎乎地閃著亮光;沒有人能接替他的職務,副排長不在了,春季攻勢以來初級指揮員們傷亡殆盡,蘭卓夫·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被軍報調去了。排裡的老戰士只有馬雷舍夫和什卡利克了。

  那些在戰壕裡滾得渾身泥巴的戰士們,簡直讓連續的作戰累垮了,他們大部分都是從軍醫院重返前線的,也有從烏克蘭各個村子裡徵集的新兵,由於時值解凍,道路泥濘,戰士們的給養很糟糕,只能胡亂應付著吃一點,對前線日常生活的這種狀況,他們倒也還能習慣,沒有怨言,有時候他們也到土洞裡來看看排長,倒不是為了請求指示,而只不過是來問問他是否需要什麼東西?

  晚上,排裡的值勤戰士往避彈坑裡塞進一個飯盒,在一塊破布上放上一個自己烤的黑麥餅。鮑裡斯嘴巴貼在熱的飯盒邊上,一口一口地喝著只放了幾片不新鮮的菜根的、形同白水的熱湯。黑麥餅在牙齒中間咕咕嘎嘎直唱。戰士們用槍托舂打去年的陳麥粒,並且用工兵的鐵鏟烤餅。鮑裡斯費了老大的勁兒用牙齒細細嚼著那有點黴味的,由很粗的粒子捏合成的麥餅,他強迫自己把整個麥餅吃得一點也不剩,要知道這是戰士們把自己最後的一點口糧都給了他了,他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要尊重戰友的兄弟情誼這一點,他是深深懂得的。

  鮑裡斯用喝剩的一點點菜根湯潤了潤幹噎的喉嚨,就蜷伏下身子在潮濕的掩體裡躺著。一隻土鼈蟲從冬眠中蘇醒過來,又幹起了挖土的營生,小土塊散落到鮑裡斯的臉上,掉進他的耳朵。

  第二天早晨,長著頗不雅觀的拉碴鬍子的、在戰爭裡毫髮無傷的連長菲利金給排裡送來補充的兵員,十五名一九二五年出生的兵,還有一名剛剛從烏拉爾軍事學校畢業的少尉軍官。

  鮑裡斯向全排的同志告別,祝願這戴著共青團徽的新排長健康長壽,和戰士們團結友愛。

  菲利金小心地擁抱了一下排長,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

  「鮑裡亞!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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