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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你救救我出去吧,尼古拉·瓦西裡奇!我有孩子,還有卓伊卡!我有家有小,我會一輩子………輩子為你禱告……」帕甫努季耶夫突然尖叫一聲,閉過氣去,不再作聲:原來準尉把他炸破的陰囊緊緊地裹紮在腹股溝上了——這是觸上防步兵地雷後最常見的也是最危險的傷勢。「別掉了什麼玩意兒……」莫赫納柯夫把帕甫努季耶夫那完全任人擺佈的肥大軀體往身上一背,心情陰鬱地獨自說了一句玩笑話。

  人們在戰壕裡用木杆和軍用雨衣做了一副擔架。把帕甫努季耶夫抬走以前,先往他嘴裡灌了一口伏特加。他嗆了一下,睜開燒得發紅的模模糊糊的眼睛,認出了鮑裡斯、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

  「饒恕我吧,弟兄們!」帕甫努季耶夫把頭向後一仰,用手捂住了臉,他那稀稀落落長著幾根褐色硬毛的喉結象織梭似地來回抽動。

  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抬起擔架。鮑裡斯目送著他們走到淺水潭後面。準尉神情不滿地嘟囔著,用刷子在刷軍服和褲子。

  帕甫努季耶夫這個老消防隊員真叫人不痛快,是個刁鑽古怪人,兩個阿爾泰戰士就是這樣叫他的,可是偏偏他們倆還得為這個刁鑽古怪人吃苦頭。

  兩人把帕甫努季耶夫活著送到了衛生營,就往回路上走,臨近村子的時候,他們由於抬擔架勞累過了頭,精神上不免有點鬆懈,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卻不見回聲。

  卡雷舍夫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心裡還保持著鄉村夜晚的恬適感覺。在他的感覺裡,這不是槍響,不是的,而是一聲拖長的甩鞭子的聲音,這是鄉村牧人把剛吃了頭茬草的母牛從牧場往回趕,在整個冬天裡這些母牛一直圈在悶熱的牛欄裡。牧人心情歡暢,得意洋洋地甩著鞭子,想讓整個村子都聽得到;這根鞭子是他在冬天時候親手編的,辮梢裡夾著硬鬃毛,抽打起來的聲音和打槍一樣。

  卡雷舍夫的兩條腿站不住了,膝蓋已經不能挺直,可是他還能看得見那幾間小屋、一排楊樹在薄暮裡清楚的輪廓;看得見嬌小纖弱、尚未成熟的小夜梟暗綠的身影在閃亮的淺水潭裡戲水,還有孑然獨立在土墩上的魚鷸,在淺潭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個長長的黑影;再往後就是樹林,大概是原始森林了,森林後面應該是群山。但是他的目光已經散了,固定不到一個地方,他依稀覺得大地的前方箍了一條黑帶,他的目光怎麼也透不過這根窄窄的黑帶。它象一根腰帶那樣猛然抽了一下卡雷舍夫的眼睛,然後,就和早先在預備團裡那樣,緊緊地箍住了他那肥胖的、農民的、不習慣穿軍服和扣鈕扣的身軀。腰帶收緊肚子,已經收到最後一個眼子,但還在收下去,不是收緊在腰部,而是收在胸部,越收越緊,收得連骨頭都咯咯響,呼吸也發生困難。卡雷舍夫想深深地吸一口空氣,舒展一下壓緊的胸膛,但不僅沒有吸到空氣,反覺得天旋地轉,翻江倒海,房子,樹木,紛紛往他頭上壓下來……卡雷舍夫禁不住用雙手去擋……

  「大——哥!」馬雷舍夫狂呼起來,托住倒下身子的老鄉。

  「臥倒!臥倒!」莫赫納柯夫從戰壕裡跑過來。

  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也久經沙場了,懂得他的意思,臥倒在土墩上使狙擊手打不著。

  于彈打在卡雷舍夫的右胸上,把近衛軍獎章的一隻角也打彎了。大家把卡雷舍夫從沼澤地裡拖出來,抬到養雞場旁邊搭出來的小屋裡時,他還沒有斷氣,但不讓把他再抬到衛生營去。

  「我不——行了,」他斷斷續續地抽著氣說道。

  馬雷舍夫忙著往卡雷舍夫的腦袋底下和脊背後面塞點什麼軟的東西,想讓老鄉呼吸得鬆快一點,他用手掌替卡雷舍夫抹掉嘴唇間滲出的血沫,嘴裡沒完沒了他說著:

  「大哥,要不要喝口酒?你要什麼嗎?你別忍著,你儘管說……」馬雷舍夫嘴張得很大,臉色發青,禿頂上不知怎麼搞髒了。他整個人好象倦縮了起來,一下子變得枯瘦憔悴,明顯地好象老了許多。

  鮑裡斯揮揮手,讓戰士們都到屋外去,大家低著頭走了。排長跑到卡雷舍夫身前,把他身子底下的稻草整整好,就默默地等待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點什麼事。一種細若遊絲的聲音,好象是從電話蜂鳴器裡傳來一般,——這是馬雷舍夫竭力想抑制自己不哭出聲音,一口氣回不過來,喉嚨裡發出的嘶鳴,這種淒厲的、象黃蜂鳴叫的尖嘶,直刺人的耳朵,揪人心肺。

  卡雷舍夫在咽氣了。他稍稍眯起眼睛,兩隻眼窩已經出現圓形,他把眼睜一睜,好象用這個動作在對中尉說「再見吧」,然後把目光移向鄉親。鮑裡斯懂得,他應該離開了。中尉站起身于,卻移動不了腳步。

  「我家裡的……」

  「你說什麼,你說的什麼呀!……」馬雷舍夫打斷了他的話,「你臨終不要牽掛了,放心上路吧!」他按照農村的方式傷心而又熟練地邊哭邊訴說著,每個字都像是從夾緊了的喉嚨裡擠出來的。「你的家,我的家……現在叫我可怎麼活——下去呀!我還要活著幹麼呀?……」他突然改變了剛才那種疼人的、熟練的語調大聲哭著。

  鮑裡斯往暗處跨了一步,摸到身前的一根撐架還不知是立柱,他把額頭抵緊在這冰涼的硬木上,好象是在嚇唬誰似地,翻來覆去他說著:「俄羅斯人就能夠這樣死去!就能夠這樣!……」

  村莊裡一片寂靜。養雞場廢墟的後面,偶而升起幾發信號彈,冷落淒絕,毫無生氣的閃光在黑暗中照出一座座萊園子、樹木掩映裡白色的農舍、和路旁那象峭壁那樣高聳入天空的白楊樹。

  「他死了。」

  鮑裡斯緊緊抱住馬雷舍夫,不知所措地撫摸著他那冰涼的禿了發的腦袋。馬雷舍夫抽抽噎噎地訴說著戰前他們這一對老鄉怎樣親密無間:他們同一天結婚,一起加入集體農莊。有時候他們兩人一起出去玩樂喝酒回來,老鄉卡雷舍夫總是不聲不響往家裡一溜了事,而他馬雷舍夫這個大傻瓜,卻總是大叫大嚷:「快把門打開,開大一點兒!……」弄得整條街都聽見。

  夜裡,人們在星光底下,默默地、沒費什麼事就把卡雷舍夫埋葬了,用木杆做了一個十字架,這位阿爾泰山區農民最後棲身之地恰好正是一個荒蕪的鄉村墓地,稀稀落地矗立著幾個顏色不同的十字架和幾塊刻著看不懂的花體字的石碑,石碑下面是不知何許人的古墓。墓地四周長著一叢叢的接骨木,已經結了花蕾的低矮的刺花李,在墓地邊上圍成一圈權充圍牆。一隻預兆不祥的鳥,從墓地中間唯一的一棵老樹上撲刺刺地直沖黑暗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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