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三六


  「你笑話我!隨你便吧!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衣服了。」柳霞把鼻子鑽在中尉那皺皺巴巴的仿佛讓牛反芻過的肩章上,不覺心裡一震:一股強烈的燒焦味、泥土味和汗臭味竟沒有能洗掉。「我想做一件事……」她抑制著內心的不安,把手在空中搖了幾下。說道:「想演奏一首什麼古老的曲子,再……哭它一場。可是沒有樂器,再說,我恐怕也忘了怎麼彈奏了。」她抖動了兩下睫毛,就把臉轉了過去。「女人哪!真會動情!……要咱們這號人神魂顛倒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

  鮑裡斯撫摩著她的辮子、頸項、衣裙——剛才在那潔白無暇的童話境界裡一掠而過的美麗少女的情影已經倏忽遠行,她曾經出現過的和可能會出現的形象已經飄然而去,消融在這剛剛來臨的日子裡,化入平常的生活裡去了,可他真想留住這形象,真想盡情欣賞她一度曾經在眼前展現過的嬌好形象,然而這幻影是瞬息即逝,難以捕捉。就是這樣的幻影有次出現在詩人眼前的時候,曾使他達到詩情的頂峰,使他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柳霞也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前,提醒他,她就在這裡,在他身旁,年輕而美好,仍然穿著那件黃色的連衣裙,梳著一根光采鑒人的鬆軟的大辮子,但是她並不知道,她的目光重又變得深沉幽遠,她的整個臉龐,由於通宵不眠而顯得憔悴消瘦,始終帶著俄羅斯婦女那種永世的憂傷和疲憊的神情。

  大家在廚房裡用早餐。柳霞雖然避開別人的目光,但是在飯桌上張羅得比原先更起勁了。戰士們意味深長而並無惡意地開著玩笑,一定說中尉經歷了一場惡戰,和敵人一個對一個地肉搏,雖說頂住了敵人的進攻,卻消瘦多了,而他們全是些懶骨頭,只知道貪睡,而沒有照學校裡教他們那樣去做——沒有趕來助排長一臂之力。而過去有個時候還算唱過一首歌呢,什麼「瞧吧,是我們的排長,帶著自己的隊伍,向前挺進,哎一哎一哈一哈,向前挺進!」可這支隊伍卻光知道睡覺!多麼糟糕!這是排裡放鬆了政治思想教育的結果,放鬆了,一定得好好整頓一番,免得年輕的排長一個人替大家受苦!

  什卡利克什麼也聽不明白。他神情疲憊,萎靡不振,發紫的嘴唇抖抖索索,他坐在桌子旁邊象一個循規蹈矩的、雖然已經削髮剃度卻又為七情六欲所苦的小和尚。有人讓他喝點酒解解宿醒——什卡利克竟然雙手亂搖,好象發送什麼惡鬼瘟神似的。於是大夥兒就給了他一點腋白菜的鹵汁,同時規勸他:「不會喝酒就別喝!」

  柳霞收拾好碗盞,翻檢起桌子肚裡的東西來。在鈕扣、線團和生了鏽的頂針箍中間找出了一支唇膏。

  她走到穿堂裡,掩上了身後的房門,用唾液澗濕了已經發幹的唇膏,把它塗在因磨破而有點發痛的嘴唇上,就提起白鐵桶悄悄走出屋子。

  戰士們正忙著洗衣服,刮臉,他們刷衣服和鞋子,一個勁兒地抽馬合煙,有一搭沒一搭他說著閒話,不時取笑什卡利克幾句。中尉聽著他們不緊不慢地瞎扯,心裡不禁暗暗高興,既然到這時候還沒有讓他去見連長,也沒有什麼命令,看來還得在這兒待一陣。

  談話始終圍繞著一個永世不變的題目,俄羅斯的莊稼漢,尤其是士兵,只要一旦擺脫驚恐,能緩一緩氣,就一定會撿起這個話題。

  「有一次,吃過中飯,」帕甫努季耶夫眯起了一隻眼睛。「孩子們都不在家。那時候我姑媽和娘都已經死了。卓伊卡在收拾桌子,而我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她在屋子裡忙乎,只是她兩條圓滾滾的腿在轉來轉去。窗子打開著,窗簾飄動著,院子裡飄來一陣陣大糞的味道。靜得出奇。而主要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卓伊卡收拾好碗碟。我說:『好人兒,咱們也樂一樂吧?,卓伊卡在房裡跑得更加快了,放大嗓門嚷道:『你們這些公狗就知道這件事兒!你看看,菜園子還沒有鋤過,屋子裡也亂七八糟,孩子們不知道到哪裡發野去了……』『嘿,我說,菜園子嘛,當然也要緊。那你就鋤園子去吧。我可要對不起,找姑娘們去嘍!』那時候我還年輕力壯,會拉拉手風琴。我的卓伊卡這時奔出屋子。一分鐘過去了,沒來,兩分鐘,五分鐘……我正抽著煙,想入非非……嘴角噴出兩股煙。我那卓伊卡卻一切準備就緒飛一樣跑進屋來,噗通一聲橫躺到床中央,叫著:『你這死鬼,叫你閉氣、憋死!'……」

  屋子一片震天價的笑聲,帕甫努季耶夫自己也縱聲大笑起來,眯起了由於對情欲的思念而變得火辣辣的眼睛,手裡的剃刀就差沒把皮帶都割斷了。什卡利克正在吃白菜,噎得氣都回不過來。馬雷舍夫用拳頭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子,這位小戰士摔下長凳,無意中倒把白菜咽了下去。卡雷舍夫的鼻孔象馬達那樣噗昧一聲,把桌子上一塊洋蔥皮噴得飛起來打了個旋落到地上。就連醉酒以後還未復原的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雖然羞於開口說話,此刻也抿起兩爿蒼白的嘴唇微微地笑了。

  柳霞回到屋裡來了,她偷偷微笑著,暗地裡招呼鮑裡斯來到穿堂裡。她把奶桶塞到他手上,讓他喝剛擠的鮮奶,她繼續意味深長地微笑著,用手替他擦乾淨沾上牛奶的、剛長出不久的鬍鬚,小聲地告訴他:

  「我打聽到了軍事秘密!」

  中尉驚訝地張大了嘴,臉上露出蠢乎乎的半信半疑的神色。

  「你們部隊還要在這裡駐紮一到兩天!」

  排長夾緊喉嚨驚叫一聲,一把抱過柳霞就在屋子裡打起轉來,結果把窗臺上的鏡子也摔了下來。

  「啊喲!」柳霞驚叫一聲,「這可不是好兆頭!」

  「什麼不是好兆頭?!」鮑裡斯大笑起來,「你相信預兆?你真迷信!舊腦筋!兩個晝夜!這難道還少嗎?」

  柳霞一聲不響地收拾著玻璃碎片。鮑裡斯幫著她收拾,一面把帕甫努季耶夫的耍貧嘴轉達給她聽。門砰地一響。柳霞把碎玻璃放進栽著花的木桶裡,就趕緊往廚房走去。

  「全體!背槍集合!」準尉故作精神地用嘶啞的聲音吆喝了一聲,站定把氈靴後跟一碰,向鮑裡斯報告:「中尉同志,命令到廣場集合,汽車正在派來。」

  「汽車!什麼汽車!不是還待兩晝夜嗎?……」

  「這是誰在胡說?」莫赫納柯夫兩隻佈滿血絲的眼睛向在場的人盯了一眼。戰士們聳聳肩膀。帕甫努季耶夫用一隻手指揉著太陽穴,朝著準尉直眨眼。莫赫納柯夫本想借這個題目搞點什麼花樣,但排長的臉色非常不好看,於是解釋道:「來了個車隊!就是運送俘虜的那個車隊,正派往團裡來。徒步行軍怕一冬天也趕不上前線部隊。」

  柳霞倚在門邊。白色的頭巾散開了,露出了胸前黑色的綢帶和連衣裙胸口的開襟。鮑裡斯象個樹樁一樣直立在廚房中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莫赫納柯夫的目光似乎在問。

  戰士們相互埋怨著,咒駡戰爭,匆匆收拾行裝,把中尉一忽兒擠到這邊,一忽兒擠到那邊。什卡利克在稻草裡亂翻,他在尋找皮帶。準尉用氈靴把稻草排起來,勾到了那根象被石頭砸爛的死蛇般的皮帶,就用氈靴一挑挑到什卡利克的頭上。

  「還要給你雇個保姆吧?!」

  戰士們的行裝不多。終究磨蹭不到哪裡去,很快收拾定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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