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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街上依然有人聲。

  農舍隔壁也住著部隊,還有人在走動。傳來了一陣歌聲:

  四處響起莊嚴的聲音:

  我們起誓,告別鄉親——

  只要我們一息尚存,「

  決不對敵人手下留情。

  一輛汽車吼叫起來。車燈的強光在窗戶上晃動,窗前的小樹也搖曳起來。它忽兒彎向窗戶,樹枝幾乎碰到了玻璃,忽而又隱沒在雪夜的黑暗中。窗玻璃上冰花閃閃爍爍,忽明忽暗,讓人愈加敏銳地感覺到屋子裡是多麼舒適和溫暖。一陣隆隆聲中又駛來一輛坦克還不知是拖拉機。轟然一聲,停住了。馬達悶聲悶氣地空轉著。

  「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窗外嘈雜地呼喊著,聲音又漸漸地遠去。

  「是上前線的。追趕前線部隊的。」鮑裡斯心想道。

  廚房裡有人在大聲地吐痰,擤鼻涕。「卡雷舍夫,」中尉聽出了,「這個老槍煙鬼,半夜三更也還要起來抽他的馬合煙。」門吱嘎一聲響,然後又砰地關上了,這是卡雷舍夫回屋子來了,他乒乒乓乓用水勺舀水,喝了幾口,又咳嗽了一陣,總算沒聲音了。

  河對岸山溝裡的什麼地方,響起了爆炸聲,像是在敲打破的銅盆,響聲在寒夜裡傳開,震得窗戶嘎嘎直響,小樹上的雪塊撲簌籟掉下來,什卡利克在廚房裡驚叫了一聲,朦朧中哼哼了幾聲,又睡著了。

  「不知又有誰丟了性命……」鮑裡斯聽了聽爆炸聲還會不會再響起來,接著說了一句。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於是兩人就這樣躺著,聽著夜籟,惴惴不安地擔心又會出什麼事情。鮑裡斯感激地用嘴唇親了親她的掌心,手上一股堿味和肥皂味。這是普通肥皂的氣味,他自幼就十分熟悉。這種親切的、家常的氣味,使他心裡又有所觸動。他因為心裡產生的疏遠感而對自己很惱火,於是重又象孩子一樣把臉埋在她的頭髮裡,同時驚奇地記起他過去對梳子裡殘留的絲絲頭髮竟會產生厭惡。他還討厭過衣服上拆下來的扣子,這一切現在口想起來卻十分可笑。

  「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呢,」柳霞很靈敏地感到了他的愛撫,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再也不顧忌了。「不要生氣。我們沒有時間來生氣……」

  他們霎時間又忘卻了羞恥之心。柳霞張著嘴唇,熾烈地喘息著,團簇簇的胸脯裸呈在昏暗裡,竟帶幾分犯罪的意味,長長的頭髮零亂不堪地糾纏在她頸項的周圍。她骨蝕神消了,終於精疲力竭地把臉埋到他的肩頭,一面瞌睡,一面還說著:

  「你還是睡一會兒吧,睡一會兒吧……」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不要睡。再和我待一會兒。不要睡!」為了使她稱心遂願,而他是那麼想使她稱心遂願,他把一條胳膊伸到了她的頭下面。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和媽媽一起去過莫斯科。現在我只記得在阿爾巴特街上的那座古老的房子和年老的姑媽。她要我相信,這幢房子裡用褐色和白色石板鑲成的地面,還是拿破崙入侵時莫斯科大火中倖存下來的……」他停住了話頭,以為柳霞已經睡著了,但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在聽。「我還記得帶圓柱的劇院和音樂。你知道,那是一種用笛子演奏的音樂……簡簡單單,明白易懂的音樂,用笛於吹奏……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好象就聽見這個音樂,而且還能記得一男一女兩個人,牧童和牧女跳舞的情景。綠茵茵的草地。白色的羊群。牧童和牧女穿著毛皮的衣服。他們相愛著,並不因愛情而害羞,也不因愛情而害怕擔憂。他們對一切都充滿信任,對一切都毫不戒備。凡是對一切不作戒備的人,惡是不能加害於他的,以前我就是這樣想法……」

  柳霞聽著,連大氣也不敢出,她知道,他再也不會有機會對任何人說這樣的話了,他不可能再講,因為這樣的夜晚也不會再有了。

  「你知道嗎,」鮑裡斯微微笑了笑,這使柳霞很高興,因為他沒有忘記她的存在,「你知道嗎,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等待著什麼。從前,人家會把這叫作中邪,著魔。」他停頓了一下,歎了口氣,好象在責備自己。「現在,你瞧……」「我們就象古時候小說裡寫的那樣,我為你生,你為我生,緣份早就生定。柳霞沒有立刻回答:「如果你願意聽,我把我的身世告訴你。不過還是等一會。現在我只覺得很快活。我聽見了你說的音樂。順便說一句,我上過音樂專科學校。真的!」她用手指輕輕點了點鮑裡斯吃驚地張開的嘴巴。「連我自己對這一點也不敢相信。再說,這有什麼意義呢!」她睡意朦朧地把身體依偎著鮑裡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我聽你說……」

  一條長滿了青草的古老的道路逶迤通向遠方,有兩人在趕路——他和她。

  路迢迢不見盡頭,行人漸漸走遠,依稀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笛音……

  鮑裡斯甩動了一下腦袋,用雙手按按額頭。

  「我好象又睡著了?」

  「你身體顫抖得真厲害,一顫一顫的……,你又夢見戰爭了吧?」

  他高興,因為他終於克制了自己,驅散了睡意,因為身旁躺很著一個活生生的、他最最親愛的人,鮑裡斯把柳霞透涼的身子摟緊貼在自己身上。

  「我的頭發暈……」

  「我給你弄點吃的和喝的東西。你昨晚本來就沒有吃東西」

  「你怎麼知道的?當時你根本不在家裡。」

  「我全都知道。你還是吃點東西,再休息一會兒。」

  「休息的機會有的是。等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不過吃點東西是可以的。我們不會把別人吵醒吧?」

  「不會的。我可乖巧哩!」柳霞狡黠地笑了笑,伸出一隻手指威脅他說:「不准愉眼看我!」但是他盯著她看。柳霞用雙手捧住他的頭,把他的臉轉向牆壁。「不許看,聽見沒有!」

  他們逗鬧戲耍著,完全忘記了過度的嘻鬧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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