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二七


  不行,現在已經不能到廚房裡戰士那兒去了。他可是多麼想逃走,想躲開呀!

  「躺下吧!」柳霞說,他覺得她說話時象受了委屈,有點惱了。「地上太冷,腳會受涼的。」

  他的確覺得腳底下在冷上來,於是順從地上床,儘量往牆裡靠,避免碰著柳霞的身體。但是多少總得說幾句話,表示懺悔、歉疚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已經準備開口說話,卻聽到柳霞聲音:

  「把身子轉過來,對著我……」

  她沒有恨他,她的聲音聽不出有痛苦和懊侮,卻可以感到一種經過巧妙掩飾的柔情。

  「這是怎麼回事?」鮑裡斯慌亂地想著,還不敢完全相信她說的話和說話的口吻。他慢慢地朝她轉過身來,仍然竭力想不要碰著她的身體,並且趕快把雙手伸到枕頭底下藏起來,就象打仗時躲在戰壕的胸牆後面一般,心裡想應該躺著一動也不動,呼吸也要盡可能輕微,只有那樣,人家才可能不去注意他,會忘掉他的存在。

  「你這個人真是……」鮑裡斯一聽見這聲音,全身都感到熱辣辣地發燒。柳霞的身體向他靠近過來。她湊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氣,用手指撥動著這只耳朵,然後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輕聲央求道:「讓我在這兒……」她清楚地指指脖子上的傷疤,「讓我在這個地方親親,」她好象怕他會拒絕,趕緊把嘴唇貼上那長成疙瘩的傷口。「我傻嗎?」

  「不,你為什麼要親呢?」鮑裡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說出了口就意識到是講了一句蠢話。他覺得這傷疤絕不會給嘴唇快感,反正這是一種怪念頭。但是必須讓步,因為他已經錯盡錯絕了。「如果你願意……「中尉一動也不敢動,輕聲說道:「可以再…」

  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鎖骨,接著又找准了他的傷疤,她在這老傷痕上又顫顫地親了一吻,輕得幾乎難以覺察。

  鮑裡斯又喘不過氣來了。血直往太陽穴上湧,沖上耳朵,頭腦裡原本就不曾停息的嗡嗡的聲響更厲害了。一股熱烈的氣息又把他籠住了,悄聲細語使他心施搖曳,完全不能自持,好象掉進了回聲振盪的虛空。

  「我的親寶貝……你在流血,可我不在你身旁……我的親寶貝……可憐的小寶貝……」她親吻著他那突然又隱隱作痛的傷疤。奇怪的是她這些話並不顯得愚蠢和可笑,雖然鮑裡斯意識的某部份告訴他,這些話是既愚蠢又可笑。

  鮑裡斯也感覺到心底湧起萬千柔情,他並不很有自信地用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頭髮,她不知什麼時候已把辮子鬆開了。鮑裡斯把臉埋進她散開的頭髮裡,激動異常地囁嚅著: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柳霞的嘴唇在鮑裡斯的臉頰上吻來吻去,找到了他的嘴唇,竟象陷入了什麼又難以自拔的境地似地,只是含含糊糊地重複說道:

  「我不知道……」

  她呼出的熱烈的氣息,時斷時續激起了鮑裡斯心裡一陣緊,一陣慢的衝動,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貼到她的耳邊,說了一聲,這是從他那極其虛弱的,幾乎神志不清的頭腦裡自然而然出現的一個詞兒:

  「親愛的……」

  這個詞兒他不是說出來的,他是呻吟出來的,而且他覺察到這個詞兒象電流一樣觸動這個女人,使她震顫了,她一下子癱軟了下來,變得和他那麼貼心,親切,一心只求和他融為一體,而他自己也只願和她融為一體。他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只是幸福地欷噓著:

  「我的親……」

  重又是一片寂靜,兩人都難以為情,但是他們已經不相互回避了,只是他們剛才還象灌滿了灼熱金屬的身體,熱度慢慢在消退,沉甸甸地象凝固了一般。

  瞬間的沉入夢鄉,就在這樣的沉醉裡,他們還相互眷戀著,沒有把對方忘懷,因此很快就蘇醒了過來。

  「我從七歲開始,也許還要早一些,一直就愛著這樣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男孩子,我始終在等這樣一個人,」柳霞一邊在鮑裡斯懷裡和他廝磨著,一邊象用書上現成的句子有條有理他說著:「現在他終於來到了我面前!」

  柳霞一再說,在遇到他之前,她從沒有這樣接觸過男人,而且對這樣的接觸一向只有反感。以前她也確實相信事情就是這樣。她發誓要一輩子記著他。他也用同樣的話語回答她。他要她相信,也讓自己相信,在他過去聽到過的女子名字中,他只記得一個鮮花一樣的名字,就是這個帶點中國色彩或者說日本色彩的名字一一柳霞。他說他也是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或者說簡直還說不上孩子,而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從七歲起——也是從七歲起一一聽到了她的名字,而且在夢裡見到過,很多次、很多次、清清楚楚地見到過柳霞,並且稱她我的親寶貝。

  「再叫一聲,再叫一聲!」

  他吻著她那沾滿淚水的略帶鹹味的面龐,叫著:

  「親寶貝!親寶貝!我的!我的!」

  「上帝啊!」柳霞往後一甩頭,喊了一聲:

  「現在死去該多好啊!」

  他突然覺得心裡一震。腦際清楚浮現出那一對老夫婦的樣子,那滿頭自發的、死在灰色玉米秸稈上的德國將軍、渾身燒焦的「喀秋莎」彈手、被擊斃的戰馬、那條變瘋了的狗、被坦克壓死的人——盡是屍體、屍體……

  「你怎麼了?你累了,也許……」柳霞用臂時撐起身子,吃驚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也許你……對死亡感到恐懼了?!」

  「我聽人說……對死亡就象對太陽一樣,是不能睜大兩眼去看的。但睜眼面對死亡也並不可怕,」鮑裡斯輕輕地口答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去,像是自言自語地把心裡的思考說了出來:「最可怕的是司空見慣了死亡以後,對死亡漠然置之,無動於衷……可怕的是『死亡』這個詞已經成了日常的口頭用語,就象吃、喝、睡覺、戀愛這些習以為常的詞一樣……」

  「你累了。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柳霞無法捕捉住他的眼光。他把眼睛避開了。於是她把臉頰伏到他的胸脯上。「啊,你的心跳得這麼厲害!」她用手按著他的心口,「輕點兒,輕點兒,再輕一點兒……現在這樣……這樣……好。」

  「再也不要講什麼『死亡』之類的話了。」

  柳霞把手從他胸前抽回來,用手心揉了揉太陽穴,歉疚他說:

  「原諒我……我忘了現在是戰爭。」

  小飛機又在農舍上空隆隆地駛過,窗玻璃上劃一個光點,隨著聲音在遠處消失,可以聽到屋子外面的聲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