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一六


  鮑裡斯在小房間的書架前面蹲了下去,女式長衫在背部嗤地一響,嚇得他趕忙站直身子。他打開衣襟,對自己的身體覷眼看去,心裡很不滿意:骨骼凸起,不知是由於冷還是由於驚怕,皮膚上起了無數雞皮疙瘩,腿上和胸脯上稀稀落落長著無色的汗毛。

  書裡講的大都是他不太搞得清楚的法律方面的事情。「可真想不到,她和法庭會有什麼關係!」在一些法學教科書和法律條令中間他發現有一本薄薄的、已經讀得很舊的,另外包了封面的小書。

  「《過去的歲月》,」鮑裡斯出聲念著。念完之後卻自己也不敢相信,現在竟會置在這樣一間潔白的、單扇窗戶的小屋子裡,穿著帶根腰帶的女長衫。長衫和床鋪都散發出一種撩惹人的香味。當然,很可能是根本沒有什麼香味,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覺。他的身上多少日子以來都是一件套一件的冬裝,就像是和皮膚長在了一起,現在這件長衫對它簡直是輕若無物,因此鮑裡斯還是象穿著軍裝那樣隔一會兒就要牽牽肩膀,腦子裡還在嗡嗡地響,耳朵裡發脹,整個人疲憊不堪。「最好能睡上二百到三百分鐘,最好是四百分鐘」。鮑裡斯看到那潔白誘人的床鋪,不禁打了個呵欠,他對書溜了一眼:「有一次我來到了叫紮波裡那的大村莊。它座落在伏爾加沿岸,這地方是一望平沙……(鮑裡斯驚訝地盯著這些字母看著,又把這本書的開頭高興地大聲重讀了一遍。這本書的故事奇特,殘酷而悲慘,但完全是俄羅斯格調。語言的抑揚頓挫,甚至翻書頁的沙沙聲使他那麼高興。結果他把開頭的句子又朗讀了一遍,好象是為了聽聽自己的聲音,並借此來證實這一切都是確有其事的:他確實活著,身體還感到了寒冷,皮膚起著雞皮疙瘩,手裡還拿著書,可以讀,可以聽聽自己的聲音。他好象擔心有人會把書奪走,因此趕緊著讀書裡的句子,但並不去理解他們的意思,他只是聽著,聽著。

  「您這是和誰在說話?」

  中尉遠遠地望著柳霞。

  「我找到了一本密邁裡尼柯夫一貝切爾斯基的書,」他終於回答了一聲。「真是一本好書。」

  「我也非常喜歡這本書。」

  柳霞用粗麻布的抹布擦著手說。「去洗澡吧!」她紮上頭巾以後又顯得年紀大了一些,眼裡又顯現某種疏遠的神色,她的兩手有了日常的活兒了也就顯得很自在了。這雙手引起的煩惱算不了什麼,那只是女人家對幹活的一種思念、隨便什麼活兒,只要有活幹就行,手沒活兒幹就顯得多餘,老是沒地方放。象大多數烏克蘭農舍一樣,在俄羅斯式火爐後面的暗角裡有一個炕台,柳霞就在這上面放好一隻木盆、一隻盛有自己做的肥皂液的小罐、洗澡用的擦子、木桶和水勺子。

  「上帝的奴隸啊,接受洗禮吧!」鮑裡斯等柳霞掩上了通向前屋的房門,說了一句,就坐進了木盆,差一點沒把它掀翻。他盤腿坐在澡盆裡洗著,只覺得洗下來的不是污垢,簡直是一層厚厚的、粗糙的皮,洗掉了這層粗糙的,浸透了汗水的硬皮以後,一個年輕的、疲乏得顫抖的身體恢復了本來面目,這個身體現在是那麼充滿了活力和光澤,甚至連骨頭也好象活絡起來,真是滿心歡快,渾身舒暢,連澡盆也不由得搖晃起來,好象在風浪裡顛簸的船隻載著這個小小中尉駛向令人迷醉的、蒙蒙朧朧的遠方。

  他竭力不讓水潑到地板上,不濺到牆上和火爐上,但結果不僅在牆壁和爐子上濺了好多水,而且還把地板潑濕了一大片。

  爐子後面變得氣悶極了,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泥土味,還有糞臭,刺得鼻子直癢癢,就想打噴嚏。鮑裡斯想起了過去家裡重砌爐灶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夠。到了這種時候,家裡象翻了天,一片亂糟糟的樣子。住人的房子撤了爐灶就沒有用處,不成模樣。房子裡一派荒涼,正常的生活都會被打亂,變得毫無秩序;這是最自由自在的時刻:愛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可以去鄰居家過夜歇宿,吃東西也不再受限制,吃什麼,什麼時候吃都可以隨便。母親上完課回家,厭煩地撇著嘴,踏著鵝一樣的步子走在濕泥地上,把瓦片都踩碎了。她的臉表明她對這一切都既討厭又生氣。她對父親總是投以冷冷的責怪的目光,然後走進房間,在那裡亂摔東西,一面不住地因傷風著涼而咳嗽;雖然根據鮑裡斯的回憶,家裡重砌爐予通常都是在夏夭。

  父親儘管在學校裡同樣也是累得要命,但一回到家總象彌補過失似地系上一個大口袋當圍裙,和匠人們一起幹起來。砌爐子的工匠誇獎他說,別看他是知識分子,卻不怕幹髒活。父親望著房間的門,討好地遷就著說:「我說,屋裡的當家,你是不是上食堂去吃一點兒?」

  回答是一陣報復性的沉默。

  鮑裡斯又是搬磚,又是和泥,在男人們身旁東碰西撞地礙事,弄得渾身是泥,衣服也全濕了,可他還十分興奮地叫喊著:「媽媽,快來看,爐子砌好了!」

  確實也是這樣,好象是沒有多少東西,幾堆磚,幾堆泥,一點鐵條和檔子,堆堆壘壘,慢慢就有了通常看慣的火爐的外形:爐門、爐眼,甚至煙筒四壁還有花飾圖案。

  爐子終於點火升起來了。幹活的人象過節似地找地方坐定,大家全神貫注地等著看爐子究竟怎麼樣。

  起初,爐煙磨蹭了好一會兒才噝噝響著從寬闊的火門裡冒出來,接著爐子就燃燒起來。雖說它全身黑乎乎的,還是新來到這個家,但漸漸就活躍熱鬧起來,又是嗤嗤叫,又是劈啪響,點點火星直進到爐口外面,爐門烤得灼熱發燙,爐身這時變得色彩鮮豔,活象奶牛的大肚子,這爐子對於每一個家來說早已是必不可少和習以為常的了。

  父親和爐匠坐在廚房的飯桌旁喝了半公升酒,這是為了暖和暖和身子和讓爐子發一發。「哎,女當家的,出來驗收吧!」爐匠請求著。

  女主人不作聲。爐匠生氣地把錢團成一團,塞進兜裡,起身和男主人握手告別。為了對男主人表示同情和好意,他朝著關得緊緊的房門點了點頭說:「和這樣的婆娘我可連一天也過不下去!」

  這一切在遙遠生活裡出現過的往事,突然都來到了眼前。鮑裡斯把爐子背後的地面擦乾後,並沒有急著走開,一心盼著能留住這匆匆襲來的回憶,這片段的往事中的一切,目前似乎又具有了特殊的含義和作用。

  他在洗臉架下面把抹布擰乾,涮洗過手,走進了外間。

  柳霞坐在長凳上在拆軍服上衣的襯領。襯領土發黴發潮的油膩和軍上衣的領口完全粘在一起了。

  「上帝的奴隸復活了!」①鮑裡斯故作豪放的姿態;「立正報告,心裡卻暗暗希望軍裝的襯領裡不要有什麼東西,不要有什麼活貨。①復活節夜人們相互祝福的用語。

  柳霞把軍裝放下,現在已經是用一種坦率的目光,帶著母性的親切和柔情看著他。中尉的淡褐色頭髮是天然捲曲的、現在分成了一個個細卷。眼睛也好象洗得明澈了。瘦瘦的脖頸上擦破的傷痕紅得益發鮮豔了。這個年輕人,潔白的面孔沒有一點暇疵,目光天真無邪,現在穿了一件女式花布長衫,象孩子似地,象小學生那樣在她面前窘態畢露,根本不會有人想得到這是個戰地指揮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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