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他是誰?」鮑裡斯腦裡出現了一個荒誕不經的猜想,突然停住了腳步。「難不成有鬼了?」

  「還會有誰呢?」通訊兵連說話也放低了聲音。「是他,就是他!這狗東西!……」

  鮑裡斯已經不止一次想大聲呵斥通訊員,如果通訊兵的帶路終於使他們碰上德國鬼子,他簡直會把通訊兵槍斃掉的。但他忽而又淡漠地笑了:這真是天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十十足足虔誠迷信的西伯利亞人也真夠意思,竟能在這樣的彌天浩劫裡還相信著那些神鬼法道,和這一場戰場上的大屠殺相比,這些神鬼法道簡直是可笑之至,孩子氣十足。

  「我說,你這個見神見鬼的通訊員,最好還是想一想,當時風是往哪個方向吹的,是吹在背上,吹在腮幫子上,還是吹在鼻予上?」

  通訊兵思索起來。

  「好象是從河口方向吹過來的?……好象就吹在後腦門上。可這有誰弄得清楚呢?亂吹一氣,就這麼回事!……」「是從河口方向吹過來的?從河那邊?還是從山谷裡?從林子裡刮過來的?」

  「好象是從林子裡吹過來。好象還挺溫和,夾著一股針葉味兒。是這樣:沙……沙……,可能是樹林子在響,也可能是……他呢?」

  「這個『他』是指誰呀?」

  「是誰,是誰?不是說過了嗎?老提他,而且那麼大聲地嚷嚷,他可要對你……」

  「你真活見鬼!那邊還有傷兵等著呐!人們在死去,而你呢?!」

  什卡利克聽到中尉罵人,差一點跌倒在雪地裡,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

  「你自己說的:德國人全被消滅了,攆走了,什麼妖魔鬼怪都沒有了!」鮑裡斯全力克制著自己,繼續說道。

  「好吧!你就說吧!」通訊兵心裡很不以為然,「真是初生犢兒不怕虎,我這一輩子可吃了這些鬼怪不少苦頭……」然而這一場呵斥對這個西伯利亞人,就象對西伯利亞的馬那樣,真起了點鎮定作用,他的頭腦開始清醒起來,東摸西摸地最後總算摸到了連部的駐地。但是那裡除了一名因為聽電話凍壞了耳朵的怒氣衝衝的通訊兵以外,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他把身子裹在一件帆布斗篷裡獨自坐在那裡,就象一個坐在沙漠裡的遊牧的阿拉伯人。他一個勁兒地咒駡戰爭,咒駡希特勒,特別是罵他的一個同伴,那個人在中間站睡著了,通訊兵已經在報話機裡放好了蓄電池,準備用蜂音器把他鬧醒。

  「謔!又來了幾個夢游病人!」通訊兵狠聲狠氣而又揚揚得意地對鮑裡斯和他的隨從打起招呼來,手指卻依舊按著嘟嘟直響的蜂音器。「是柯斯佳耶夫中尉吧?」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嘟噥了一句:「為什麼不上午趕來?!」他按了一下話筒上的鉤鍵。「我可要走了!你向連長去報告吧!要密碼?去你的吧!還要什麼密碼!我都快累死了……」通訊兵不絕口地罵著,關掉了電話機。「好,瞧我收拾他!好吧!瞧我收拾他!」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從屁股下面抽出當坐墊的小鍋,啊晴叫了一聲,瘸著坐得麻木了的雙腿在雪地上走著。「跟我來!」

  通訊兵收著電線,把線軸搖得嘎嘎直響,不時地把戳起的線頭纏進線軸的縫隙,他一副惡狠狠的樣子盯著前面中間站的方向走去,他就想美美地出一口惡氣,如果那個同伴沒有凍死,非踢他一腳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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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長的宿營地在河的對岸,住的是村子邊上的一個澡堂,澡堂是那種石砌的爐子,不帶煙囪,這種澡堂在烏克蘭是很少見的。連長菲利金是檄米列欣的哥薩克人,和鮑裡斯是軍校的同學,這個成為眾人笑柄的姓氏①,完全不符合他好鬥的性格。他殷勤地,甚至殷勤得有點過份地歡迎自己屬下的排長。

  「這裡真是俄羅斯風味!」他快活地大聲說道。「地地道道的澡堂!鮑裡亞②,咱們來洗個澡吧,熏薰蒸氣!……」他因為打了漂亮仗,十分興奮,也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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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羅斯民間故事裡「菲利金的文書」指文字不通、形同廢紙的文件。
  ②鮑裡斯的愛稱。

  「這才叫戰爭哪!鮑裡亞!這不是戰爭,簡直是一塊爽口的辣薑!德國鬼子投降時,黑壓壓一片,簡直象烏雲那樣,一大片!我們自己呢?」他啪地一聲打了一個響指,「第二連幾乎沒有什麼傷亡,總共才少了十二名,就是這些人說不定在哪裡逛蕩或者正和烏克蘭婆娘們在睡覺呢,這些該死的東西!連長死了,這些斯拉夫人得有人管呀……」

  「我們可打得夠慘的!半個排都傷亡了。傷員得運出來。」

  「我還以為你們沒碰上戰鬥……在一旁待命……」菲利金髮窘了。「但終究把敵人打退了!」他很快又興高采烈起來,俯身到一隻細頸的瓦罐上。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他晃了晃腦袋:「哦,好酒啊!真叫人喜歡!雖然你挨了凍,可我不給你喝了。傷員我們會去運的。車輛不知道在哪兒。我非狠狠揍他們的臉不可!鮑裡亞,你先走開一會兒……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自己的排。我知道,你生性謙虛。但是營長下了命令,就只能這樣了,不要再固執了!來,你看看這個!」菲利金打開軍用皮包,用手指點著地圖。他的手指肚凍得都脫了皮,腫得圓圓的、發紅的指尖象一段小蘿蔔。「情況是這樣:村子是我們佔領著,但村子後面,山谷裡,以及村子和小鎮之間的田野上集結著大批敵軍。眼下的任務是要消滅他們。德國鬼子已經沒有技術裝備,幾乎已經彈盡糧絕,已經奄奄一息了,可是天知道!他們還在拼命掙扎。現在要做的是讓莫赫納柯夫把全排撤下來,而你要把部隊壓過去,選擇地形,準備戰鬥。我馬上把第二連給你調過來。暫時你只能帶領你手頭有的人作戰。說不定還來不及提升你的職務,這場混亂就會結束,那你還有機會和你心愛的排待在一起……」

  「你說得可真輕鬆!」鮑裡斯不欣賞排長說話的腔調,他有氣無力地嘟哦了一句。「你得把傷員撤下來!派個醫生去!把這酒給他們,」鮑裡斯指了指那細頸的瓦罐。

  「好吧,好吧!」連長擺了擺手,「傷員歸我管,我來管。」他開始往什麼地方打起電話來。鮑裡斯趁著一陣嘈雜的當口,乾脆利索地拿過酒罐子,笨拙地抱在胸前走出了澡堂,他把酒罐子交給了什卡利克,命令他趕快把全排拉過來。

  「留個人照看傷員,篝火要燒好,」他關照著。「可別迷了路。」

  什卡利克把酒罐塞進一個袋子裡,把步槍往肩上一背,遲疑了一下,歎著氣,——單身一個人上前沿陣地去,他有點兒害怕了,但等了一會兒,排長沒有再說什麼,只得舉手敬了個禮.很不高興地穿過菜園子走去。

  破曉時分,但說不定是暴風雪減弱了,天顯得亮堂了一些。田野裡有些地方還會偶爾掀起一層雪浪,順著地面刮過去,但是顯得軟疲疲地,沒有多大勢頭,而且就在田野裡飄散成白色的潮濕的雪未,冰涼的粒子,像是碾碎的玻璃屑。山谷來風刮到村子邊已經減弱,沒有多大力量,只不過能吹得煙霧嫋嫋擺動,把戰爭劫火的餘燼吹得紛紛揚起而已,它已經不會狂吼,無法在火場下肆虐,也無力再卷起屋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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