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牧童與牧女 | 上頁 下頁


  莫赫納柯夫的背上、肩章上都沾滿了髒乎乎的雪泥,短大衣的領於撕開了一大半,迎風擺動著,上面一片血肉模糊。鮑裡斯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著。這個悄然無聲擺動著領子也好象一塊木板在拍打著他的腦袋。鮑裡斯一面跑著,一面抓起沾著焦煙和火藥味的雪塊吃著,肚子的感覺倒還不太涼,只是內臟似乎給紮了個通透。原本堵在那裡的嘔吐感覺稍稍緩解了一點,接著似乎凝成一團轉移到了胸口。中尉開始加快了呼吸,大口大口地、暢快地吸著氣,涼氣好象直鑽到腸子盡頭。他開始對周圍的聲響有了知覺:聽到了寒風的呼嘯,傷員們的呻吟和遠處戰鬥的轟隆聲,本來猶如飄渺夢境的眼前景象都變得清晰可辨起來,他終於恢復了清醒的意識,不再神志不清地看待周圍事物了。

  被擊毀的坦克敞開著艙口,大雪在它上面飛旋著,坦克冷卻了下來,透體冰涼,發動機馬達的罩殼上密密層層地長出了雪白的冰針。鋼板爆出的聲響十分刺耳,叫人牙齒發酸。一半埋在雪裡的坦克已經不成模樣,不會令人望而生畏了。準尉看到女衛生員沒有戴帽子,就把自己的帽子脫下來,隨便地往她頭上一磕,輕輕地拍了一下帽頂。姑娘對莫赫納柯夫連瞅都沒瞅一眼,只是稍稍停了停腳步。她把兩手伸進凍得皺皺巴巴的坎肩裡,伸進敞著鬚子的軍上衣裡面,藏在胸前取暖。

  鮑裡斯·柯斯佳耶夫排裡的兩名戰士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把傷員拖到坦克邊上避風。

  「都活著呀!」鮑裡斯叫了起來。』

  「您也活著呀!」卡雷舍夫也十分高興,他的大鼻子使勁兒地吸了一口空氣,竟把系帽子的帶子也吸進了鼻孔。

  「可我們的機槍被打壞了!」馬雷舍夫一半像是彙報,一半像是認錯。

  莫赫納柯夫爬上坦克,把掛在艙口的、還沒有變硬的軍官屍體推進了座艙,死屍咕咚一聲象是掉進一隻空桶。準尉為了以防萬一,端起不知從哪兒搞來的自動步槍往坦克裡掃了一梭子,用手電照了一照,跳回雪地上說道:「當官的全死在裡頭了:滿滿的一艙!想得倒真美!叫當兵的沖在前頭當炮灰,自己躲在裝甲車裡……」他俯身對女工生員問道,「繃帶夠嗎,醫生?」姑娘對她揮了揮手作為回答。排長和準尉挖到了一根電線,就順著電線找去,但隔不多時就從雪堆裡拖出一個衣服破爛的人,後來找到通訊員的掩體就全憑揣度了。通訊員是被坦克碾死在掩體裡的。還有一名德國軍士和他一起被壓死。報話機被碾成了碎片。準尉撿起了通訊兵的帽子,在膝蓋上磕掉了帽子裡的雪,就戴到了自己頭上。帽子顯得小了些,緊緊地繃著,勒得準尉寬大的額頭都發白了。帽子浸透過汗水,上面的人造毛都趕氈了,一小球一小球的像是灰色的鋼渣,可能也正因為這一點,那黑乎乎的、冰涼的舊帽子上的一枚紅星才顯得格外豔麗,顯得特別喜氣洋洋。那還是不久以前,約摸一個星期以前的事兒了,步兵連裡發下了嶄新的、「真正的」紅星,不再使用戰士們自己用罐頭鐵皮上造的紅星了。通訊兵那僅存的一隻手掌裡還緊握一根鋁制的倒刺釘,德國人用這種釘固定帳篷,而到了我們的電話兵手裡卻用來接地線。德國通訊兵配備有彎把的電工刀、地線、尖口鉗和其它一應俱備的工具。我們的戰士們卻用雙手、牙齒和莊稼漢的機靈勁兒代替了這一切。看來通訊兵是在德國軍士撲到他身上的時候用倒刺釘把他捅倒的。後來是坦克的履帶把他們一起碾死了。中尉背過身去迎著寒風眨了眨眼睛,竭力想控制住嘴唇的顫抖,想記起通訊兵的姓名,但是他想不起來,因為這名通訊兵是從連裡派來的,哪能記得住全連那麼多人的姓名呢!連裡有很多通訊兵,他們在步兵裡都呆不長,犧牲得很快。中尉乾咳了幾聲,回轉身來卻看到在被坦克碾死的通訊兵和德國軍士躺著的地方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原來是準尉用氈靴把和著泥塊的雪堆到了屍體的上面。現在他正歇著,用短大衣的領子擦著臉,一邊往外吐著掉在嘴裡的頭髮,一邊警覺地環顧四周的狀況。

  在排的陣地上留下了四輛被擊毀的坦克,在它們的周圍東倒西歪地躺著一具具埋在雪裡的屍體。那些胳膊、大腿、步槍、保暖壺、防毒盒、打壞的機槍、還在冒著濃煙的「喀秋莎」淩亂地戳起在雪地裡。大雪覆蓋的困野上彌漫著硝煙。「聯絡一下!」耳朵還不太好使的中尉用指尖上結冰的手套擦了擦鼻子,嘶啞地喊道。

  準尉把手套在自己的額頭旁揮了一下,意思是說:懂了。他朝坦克殘骸的方向點了點頭,向中尉示意,那裡正不斷有人聚攏過來。準尉自己走過去把排裡剩下的戰士集合起來,吩咐他們從蓋滿了雪的避彈壕裡把彈藥箱挖出來,用鐵鍬清理單人掩體和火力點;他派了一個比較機警靈活的戰士去找連長,如果找不到連長就直接找營長報告情況並接受命令,說不定還能搞到點吃的或者喝了能暖和身子的東西。

  戰士們從壞坦克裡搞到了一點汽油,把它潑在雪上,點起了火,把那些打壞了的步槍、自動步槍的槍托和形形色色的戰利品統統扔進去,燃起一堆篝火。女衛生員烤了一會兒手,把身上拾掇了一下。準尉給她拿來一副軍官用的毛皮手套,又給了她一支煙。女衛生員坐在篝火旁的通訊兵用的電線木軸上,閉上了眼睛,不緊不慢地抽著煙,不知是在想什麼,還是暫時擺脫了一切思緒在打盹。她連眼睛也不睜開要求給她再卷一支煙,點著以後,重又呆住不動了,只是輕聲地和準尉交談了一兩句話。

  準尉爬上坦克,用手電照了一下象墓室一般冰冷的座艙。鮑裡斯又一次感到很驚訝了,那些老戰士能那麼快融洽相處,而且不消幾句話,甚至完全不說一句話就能相互理解。好象他們之間有某種內心的默契和心靈相通之處。他們也是一模一樣普普通通的人,有胳膊有腿,挨凍的同樣是血肉之軀,經受一樣的傷痛和苦難,但他們總好象是另一種類的人,他們自行其是,有著非常複雜的道德觀念,而且使用他們自己的、不易為局外人所理解的語言,這種語言不消多少詞匯,卻能囊括戰爭所必需的一切意思,而且用戰壕生活的標準來看有著極其崇高的涵義,而就理解這種崇高的涵義和領會戰爭中某種簡單和重要的道理來說,這些久經沙場,浴血奮戰過的老戰士們相互間竟那麼親密無間。俗話說:「戰死的一個頂得上活著的兩個」對照這些老兵,不要說講這種話,就是想一想也叫人臉紅!這話是不該講的。鮑裡斯經歷了這一切,早就不那麼想了,人可不是手裡玩的紙牌,皇帝吃皇后,愛司吃皇帝,一目吃一目……在戰場上他不止一次地經歷過那種時刻,當時他想,如果換一個時間、地點、條件,他要對所有的老戰士脫帽致敬,這些老戰士輾轉戰場已經第三個年頭,哪怕是機器也該用壞了,應該報廢回爐了。他首先要對這一位疲憊不堪的姑娘鞠躬,這一位手指象男人一樣被熏得發黑,耳朵裡滿是髒土的、臉上一塊塊青紫、眼泡浮腫、嘴唇被煙草熏得發黃的姑娘,連年齡也叫人難以判斷,也許是十九歲,也許是三十上下了。

  「有……啦……」準尉在坦克裡大聲喊叫著。這叫聲就像是從地獄裡傳來似的。鮑裡斯甚至顫抖了一下,但姑娘卻依然坐著,毫不動彈,只是對著那即將熄滅的髯火越來越低地垂下了頭。

  莫赫納柯夫一面把鋁制的水壺搖得晃蕩響,一面鑽出了坦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傷員每人一口!」莫赫納柯夫斷然宣佈,「還有……給醫生留一點!」他對女衛生員擠了擠眼。

  她接過水壺,擰下蓋子,倒了一點酒在蓋子裡,聞了一聞,用舌頭嘗了一下,這才把水壺對著傷員們一張張象雛鳥待哺似地張開著的嘴巴裡挨個兒倒進幾口燒酒,一名燒傷了的「喀秋莎」炮手大聲叫喊著,他那發白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姑娘小心翼翼地往炮手燒得腫脹出血的嘴裡滴了點酒,但是他嗆著了,酒從嘴裡噴了出來;她惋惜地搖了搖頭,在他面前愣了一會兒神。炮手重又尖聲嘶叫起來,聲音揪人心肺,毅裂的嘴唇裡血流得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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