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美妙的新世界 | 上頁 下頁
三四


  「我覺得他有時喜歡,有時又不喜歡。他總是儘量回避我。我一進房間他就往外走。他總不肯碰我,甚至不肯看我。但是我有時突然轉過身去,又會發現他在盯著我。那時候——男人愛上了你那情況你是知道的。」

  是的,範尼知道。

  「我不明白。」列寧娜說。

  她就是不明白,不但不明白,而且相當生氣。

  「因為,你看,範尼,我喜歡他。」

  她越來越喜歡他了。哎,總得有個真正的機會,她洗完澡給自己拍香水時想。啪,啪——真正的機會。她那歡樂的心情奔流洋溢,化成了歌聲。

  「抱緊我,讓我迷醉。情哥哥;

  親吻我,親得我發昏入魔;

  抱緊我,情哥哥,美妙的兔兔;

  像唆麻的愛情,多麼舒服。」

  馨香樂器正在演奏一支令人清新愉快的香草隨想曲——麝香草、熏衣草、米迭香、紫蘇草、桃金娘和龍蒿發出起伏搖擺的琶音,馥鬱的音符通過一連串大膽的變調融入了龍涎香,再通過檀香、樟腦、西洋杉和新割的乾草,緩緩回到樂曲開始時那樸素的香味(其間偶然間雜著微妙的噪音——一點豬腰布丁和似有若無的豬糞味)。掌聲在最後的一陣席香草香氣消失時響起,燈光亮了,合成音樂音箱裡的錄音帶開始播放。空氣裡充滿了超高音小提琴、超級大提琴和代雙簧管三重奏的懶洋洋的悅人的音樂。在三四十個小節之後,一個遠超過人類聲音的歌喉開始在器樂伴奏中婉轉歌唱,時而發喉音,時而發頭音,時而悠揚如長笛,時而是表現渴求的和聲,從嘉斯帕·佛爾斯特的破記錄的低音(低到了樂音的極限)輕輕鬆松升到了翩蝠般顫抖的高音,比最高C還高出許多——那調子在歷史上眾多的歌唱家之中只有路克利齊亞·阿胡茄瑞曾經尖利地唱出過一次。那是一七七O年,在帕爾馬公爵歌劇院,令莫紮特大吃了一驚。

  列寧娜和野蠻人陷在他們的沖氣座位裡聽著,嗅著。這時已經是使用眼睛和皮膚的時候。

  音樂廳的燈光熄滅了,火焰一般的大字鮮明閃亮,好像在黑暗中漂浮:全超級歌唱、合成對話、嗅覺樂器同步伴奏、彩色立體感官電影〈直升機裡三星期〉。

  「抓住你椅子扶手上的金屬把手,」列寧娜說,「否則你就體會不到感官效果。」

  野蠻人按照她的話做了。

  此刻那些火焰一樣的字母消失了。十秒鐘完全的黑暗,然後,一個碩大無朋的黑人和一個短腦袋的比塔加金髮女郎突然彼此摟抱著站立在那裡,比實際的血肉之軀還不知道立體化多少,耀眼多少,不知道比現實還要現實多少。

  野蠻人大吃了一驚。他嘴上是什麼感覺呀!他抬手一摸嘴,酥麻感消失了。他的手一落到金屬把手上,酥麻感又來了。他的嗅覺器官聞到了純淨的麝香味。錄音帶上一隻超級鴿子像快要死去一樣叫著,「咕——咕——」,每秒只振動三十二次。一個比非洲的低音還低的聲音回答道,「啊——啊。」「嗚——啊!嗚——啊!」立體化的嘴唇再次吻到一起。阿漢市拉影院的六千觀眾臉上的催情帶全酥麻了,通體舒暢的歡樂幾乎叫人受不了,「嗚……」

  電影的情節極其簡單。一支對唱曲唱完,最初的「嗚!」和「啊!」過去(在那張有名的熊皮上的做愛戲演過,每一根毛發都清晰可辨,明確地區分——命運預定局長助理的話完全沒有錯),那黑人便遇見了直升機事故,頭朝下摔了下來。砰!腦袋摔得好痛!觀眾席上爆發出了一大片「哎呀!」「喔唷!」之聲。

  震盪把黑人的條件設置徹底改變了。他對金髮的比塔女郎產生了排他性的瘋狂愛情。女郎抗拒,黑人堅持。鬥爭,追求,襲擊情敵,最後是非常刺激的綁架。金髮比塔被擄掠到了天上,在那兒懸了三個星期,跟那瘋狂的黑人單獨一起,嚴重地妨害了社會。最後,三個英俊的阿爾法經過一連串冒險和許多空中的打鬥翻滾,終於把姑娘救了回來;把黑人送到了成人再設置中心。電影快樂地。花哨地結束,金髮比塔成了三個救星的情婦。四個人插入了一個合成音樂四重唱,由超級交響樂隊全面伴奏,還配合了嗅覺器官的梔子花香。熊皮最後出現,在響亮的色唆風音樂中,最後的立體接吻在黑暗裡淡出,最後的酥麻震顫在唇上顫抖著,顫抖著,有如瀕臨死亡的飛蛾,越來越弱,越來越輕,終於靜止了,不動了。

  但對列寧娜來說,那飛蛾還沒有完全死亡。即使在燈光大亮、他們隨著人群慢慢往電梯蜇去時,那飛蛾的幽靈仍然在她的唇上拍著翅膀,在她的皮膚上散佈著精微的,令她震顫的渴求和歡樂。她面頰泛著紅暈,抓住野蠻人手臂,癱軟地摟住它貼在胸前。他低頭看了看她,蒼白了,痛苦了,動了情,卻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恥。他配不上她,他不夠資格……兩人的眼光碰上了。她的眼光向他許諾了什麼樣的珍寶呀!那氣質可以抵得一個王后的贖金。他趕緊看向別處,抽回了被俘虜的手臂。他暗暗害怕,怕她不再是他配不上的那個姑娘。

  「我覺得你不應該看那樣的東西。」他說,趕緊把過去和今後可能玷污了她的冰清玉潔的原因轉嫁到環境上去。

  「什麼樣的東西,約翰?」

  「這樣可怕的電影之類的東西。」

  「可怕?」列寧娜確實大吃了一驚。「可我覺得很美好。」

  「下流,」他義憤地說,「卑鄙。」

  她搖搖頭,「我木明白你的意思。」他怎麼那麼奇怪?他怎麼會一反常態來破壞情緒?

  在直升計程飛機裡他幾乎沒望過她一眼。他為自己從來沒有說出口的誓言所約束,服從著很久沒有起過作用的法則。他別過身子坐著,一聲不響。有時他整個身子會突然神經質地戰抖起來,好像有手指撥動了一根緊得幾乎要斷裂的琴弦。

  計程直升機在列寧娜公寓房頂降落。「終於」她下了飛機興奮激動地說。終於——哪怕他剛才那麼奇怪。她站在一盞燈下望著小鏡子。終於到手了,是的,她的鼻子有點發亮。她用粉撲拍上了一點粉。時間正好,他在付計程飛機機費。她抹著發光的地方想著,「他漂亮得驚人,其實用不著像伯納那樣害羞。可是……要是換了個人,老早就幹起來了。好了,現在,終於到手了。」小圓鏡裡那半張臉突然對她笑了。

  「再見。」她身後一個聲音吃力地說。列寧娜急忙轉過身子。約翰站在計程飛機門口,眼睛緊盯著她,顯然從她給鼻子擦粉時起就在盯著,等待著。可他在等什麼?是在猶豫,是還沒有下定決心,一直在想,想——她想不出他究竟有些什麼不尋常的念頭。「晚安,列寧娜。」他又說,努力做出個奇怪的面相,想笑。

  「可是,約翰……我以為你打算……我是說,你是否……?」

  他關了門,向前彎過身子對駕駛員說了點什麼,計程飛機射向了空中。

  野蠻人從機底的窗戶往下看,看見了列寧娜仰起的頭在淡藍色的燈光裡顯得蒼白,嘴張著,在叫著什麼。她那因透視而縮小的身姿急速離他而去。房頂那越來越小的方形似乎落進了黑暗裡。

  五分鐘後他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從隱藏的地方找出了那本被老鼠咬破的書。帶著宗教的細心翻開了那髒汙打皺的書頁,開始讀起了《奧塞羅》。他記得,奧塞羅跟《直升機上三星期》裡的人一樣是黑人。

  列寧娜擦著眼睛走過房頂,來到電梯前。在下到二十七樓時,她掏出了她的唆麻瓶子。一克是不會夠的,她決定,她的痛苦比一克要大。但是如果吞下兩克,她就有明天早上不能及時醒來的危險。她折中了一下,往她左手手心抖出了三粒半克的藥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