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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可是她沒有打。過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睛,看見她正望著他。他勉強對她笑了笑。她突然雙手摟住了他,親他,親了又親。

  有時琳妲幾天不起床,躺在床上傷心。或者又喝波培帶來的東西,然後就老笑,又睡覺。有時她生病了,常常忘記給他洗臉洗澡,他除了冷玉米攤餅沒有別的東西哈。他記得她第一次在他的頭髮裡發現那些小動物時,大驚小怪地叫個沒有完。

  他們最快活的時候是在她向他講述那個地方時。「任何時候你想飛,你都可以飛,真的嗎?」

  「任何時候你想飛都可以的,」她告訴他從一個盒子裡放出來的好聽的音樂,好玩的、好吃的。好喝的東西;在牆上一個東西上一按,就會發出亮光;還有圖畫,不光是看得見,而且還聽得見,摸得著,聞得出;還有一種盒子,能夠發出愉快的香味;還有山那麼高的房子,粉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銀灰色的。那兒每個人都非常快活,沒有人會傷心或者生氣。每個人都屬￿每個其他的人。還有那些盒子,在那兒你可以看見和聽見世界那一邊發生的事情,還有瓶子裡的可愛的小嬰兒——一切都那麼乾淨,沒有臭味,沒有肮髒,人們從來不會孤獨,大家在一起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像在這兒馬爾佩斯開夏令舞會時一樣。只是快活得多,而且每天都快活,每天都快活……他一小時一小時地聽著。有時他跟別的孩子們玩膩了,村子裡的老人也會用另外的語言對他們講故事。講世界的偉大的改造者;講左手跟右手、幹和濕之間的長期鬥爭;講晚上一想就想出了大霧,然後又把全世界從霧裡救出來的阿沃納微羅那;講地母和天父;講戰爭與機遇的孿生子阿海雨塔和瑪塞列螞;講耶穌和菩公;講瑪利和讓自己青春重現的哀擦那雷喜;講拉古納的黑石頭和阿扣馬的大鷹和聖母。全是些離奇的故事,因為是用另一種語言講的,不大聽得懂,所以特別好聽。他常躺在床上想著天堂和倫敦、阿扣馬聖母和一排排清潔的瓶子裡的嬰兒。耶穌飛上天,琳組飛上天,還有世界孵化中心的偉大主任和阿沃納微羅那。

  許多男人來看琳妲。孩子們開始用指頭指他。他們用那另外一種陌生語言說琳妲是壞女人。他們叫了她一些名字,他聽不懂,卻明白都是壞名字。有一天他們唱了她一個歌,唱了又唱。他對他們扔石頭。他們也扔石頭打他,一塊尖石頭砸傷了他的臉,血流不止,他滿身是血。

  琳妲教他讀書,她用一塊木炭在牆上畫了些畫——一隻動物坐著,一個嬰兒在瓶子裡,然後又寫些字母。寫:小小子蹲瓶子,小貓咪坐墊子。他學得又快又輕鬆。他會讀牆上所有的字之後琳妲打開了她的大木箱,從那些她從來不穿的滑稽的小紅褲下面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小書。那書他以前常看見。「你長大以後,」她說,「就可以讀了。」好了,現在他長大了,他覺得驕傲。「我擔心你不會覺得這書能叫你太激動,」她說,「但那是我唯一的東西,」她歎了一口氣,「你要是能夠看見那些可愛的朗讀機就好了!我們在倫敦常用的。」他讀了起來,《胚胎的化學和細菌學條件設置》、《胚胎庫比塔人員實用說明書》。光是讀那標題就花了他一刻鐘。他把書扔到了地上。「討厭,討厭的書!」他哭了起來。

  孩子們仍然唱著那支關於琳妲的可怕的歌。有時他們又嘲笑他穿得太破爛。他的衣裳破了琳妲不知道怎麼補。她告訴他在那另外的地方,衣服有了洞就扔掉,買新的。「破爛兒,破爛兒!孩子們對他喊。「可是我會讀書,」他想,「他們不會,連什麼是讀書都不知道。」他們嘲笑他時,他努力想著讀書,就很容易對付了。他可以裝著不在乎。於是他又要求琳妲把書給他。

  孩子們越是唱歌,指指戳戳,他越是用功讀書。那些字他很快就讀得很好了,就連最長的字也一樣。但那是什麼意思呢?他問琳妲,她一般是答不上來。即使能答得上來,她也解釋不清楚。

  「什麼叫化學藥品?」他有時間。

  「哦,比如鎂鹽,比如保持德爾塔和愛撲塞隆們瘦小落後的酒精;比如製造骨頭的碳酸鈣和諸如此類的東西。」

  「可是化學藥品怎麼製造呢,琳妲?化學藥品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不知道,是從瓶子裡取出來的。瓶子空了就打發人到藥品倉庫去要。是藥品倉庫的人製造的,我估計。或者是由他們打發人到工廠去取來的,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搞過化學。我一向只搞胚胎。」

  他問她其他問題也都一樣。琳妲好像從來就不知道。印第安村的老年人的回答卻要確切得多。

  「人和一切生物的種子,太陽的種子,大地的種子,天的種子都是阿沃納微羅那用繁衍神霧創造出來的。現在世界有四個子宮,他把種子放進了最低的子宮裡。種子漸漸成長……」

  有一天(約翰後來算出那難是他十二歲生日後不久),他回家發現寢室地上有一本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書。那書很厚,樣子很古老;書脊叫耗子咬壞了;有些書頁散了,皺了。他揀了起來,看了看書名頁,那書叫做《威廉·莎士比亞全集》。

  琳妲躺在床上,從一個杯子裡暖著一種非常難聞的美似可。「哪書是波培拿來的。」她說。她的嗓子又粗又吸,仿佛是別人的聲音。「原放在羚羊聖窟的一個箱子裡,據說已經放了好幾百年。我覺得說得對,因為我看了看,認為滿是廢話,木文明,可是用來訓練你讀書還是可以的。」她喝完最後一口,把杯子放在床邊地面上,轉過身子,打了一兩個嗝,睡著了。

  他隨意翻開了書。

  「不,而是生活

  在油漬斑斑汗臭薰人的床上。

  浸漬在腐敗、調情和做愛裡,

  下面是噁心的豬圈……」。

  那些奇怪的話在他心裡翻騰,有如滾滾雷霆說的話;有如夏令的舞會上的大鼓——若是鼓聲也能表達意思的話;有如唱玉米之歌的男聲,很美,很美,美得叫你想哭;有如老米季馬搖晃著羽翎。雕花手杖和石頭和骨頭物件時所念的咒語——佳特拉、其錄、喜洛虧、喜洛虧、淒哀、喜盧、喜盧、其托——但比那咒語好,因為它有更多的意思,因為那是說給他聽的;說得好極了,而且叫人聽得似懂非懂,那是一種美麗得懾人的咒語,是關於琳妲,關於琳妲躺在那兒打呼喀,床前地上擺著空杯子的。是關於琳妲與波培,琳妲與波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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