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名利場 | 上頁 下頁
第六十七章 有人出生,有人結婚,有人去世(4)


  愛米麗亞霍的坐起來嚷道:「你胡說!你胡說!利蓓加。」

  蓓基的好脾氣叫人看著冒火。她從腰帶底下掏出一張小紙,打開之後扔在愛米身上,說道:「你這傻瓜,瞧瞧這個吧。你認得出他的筆跡。這是他寫給我的,要我跟他一起私奔。這還是他給打死的前一天當著你的面給我的呢。他死也是活該!」

  愛米沒有聽見她的話。她正在看那封信——原來就是裡卻蒙公爵夫人開跳舞會的那天晚上喬治藏在花球裡遞給蓓基的便條。蓓基說的不錯,糊塗的小夥子果然約她私奔。

  愛米低下頭哭起來——這恐怕是她在這本小說裡面最後一次傷心落淚。她把頭越垂越低,抬起手來遮著眼睛哭了一會兒,讓鬱結在心裡的感情奔放發洩,蓓基站在旁邊瞧著她。誰能夠揣摩這些淚珠兒的含意呢?誰能夠斷定它們是苦是甜呢?她是不是因為崇拜了一輩子的偶像現在倒坍下來滾在腳邊給摔得粉碎而傷心呢?還是因為丈夫小看她的癡情而氣憤呢?還是因為世俗禮儀所豎起的障礙已經去除,可以得到一種新的、真正的感情而欣喜呢?她想:「現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愛他了。只要他肯原諒我,給我機會補過,我一定掏出心來愛他。」我想在她溫柔的心裡,這種感情一定淹沒了其他許多使它激動的感情。

  出於蓓基意料之外,她只哭了一會兒。蓓基吻著她,用好言好語安慰她。這樣慈悲的行為,在蓓基是少有的。她把愛米當作小孩子,拍拍她的頭,說道:「咱們現在拿出墨水和筆來,寫信叫他立刻回來。」

  愛米滿臉通紅,答道:「我——我今天早上已經寫信給他了。」蓓基聽說,尖聲大笑起來。她用蘿茜娜①的詞句唱道:「這裡有一封信!」屋子裡上下都聽得見她的刺耳的歌聲。

  --------
  ①法國戲劇家博馬舍(Beaumarchais1732—99)的《塞維勒的理髮師》一劇中的女主角。劇本曾由意大利音樂家改編成歌劇。

  這件事情過去兩天之後,愛米麗亞一早起來。外面路上風風雨雨,她一夜沒有好睡,耳朵聽著大風怒號,心裡想著在陸上水上的行人該多麼可憐。話雖如此說,她仍舊再三要和喬傑一起散步到堤岸上去。她在那兒來回的踱著,讓雨水淋在臉上,眼光越過洶湧奔騰、向岸上衝擊得浪花四濺的波濤,向西望著黑沉沉的水平線。兩個人都不大開口,孩子偶然對他怯生生的同伴說幾句話,表示對她同情,給她保護。

  愛米說:「我希望他不要挑這樣壞的天氣過海。」

  孩子答道:「我跟你打賭,十分之九他會來的。媽媽,你看,那是汽船的黑煙。」這個信號果真出現了。

  雖然汽船向這邊行駛,他也許不在船上呢?說不定他沒有收到信,說不定他不高興回來呢?愛米的心裡有千百樣的恐懼在七上八下,翻翻滾滾的像正在向堤岸奔騰的波浪。

  跟著黑煙,船身也出現了。喬傑有一架很花哨的望遠鏡,他拿起來很熟練的從望遠鏡裡找著了汽船。他看見那船越駛越近,在浪裡一起一伏的顛簸,很內行的批評了幾句。碼頭上扯起旗子,報告有一艘英國汽船將要靠岸。那小旗子上升的時候簌簌的抖——我想愛米的一顆心也跟它一樣簌簌的抖。

  愛米想法在喬傑後面從望遠鏡裡張望,可是什麼也看不清,只看見一塊黑影在眼前一起一伏。

  喬傑把望遠鏡拿回去細細的向汽船看著。他說:「瞧它顛簸的多厲害!我看見一個浪頭砰的打在船頭上。甲板上除了舵手之外只有兩個別的人。一個人躺在那兒。還有一個人——穿了一件大衣——還有——好哇!他正是都賓!」他收起望遠鏡,一把摟著母親的脖子。至於那位太太呢,我們只能借用大家愛好的那位詩人的話來說:她「喜歡得落淚」了。①她心裡知道船上的人准是威廉。難道還能是別的人不成?她剛才說什麼希望他不要來的話全是裝腔。他當然會來。除了趕回來之外他還有什麼別的路走?她知道他會回來的。

  --------
  ①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第四卷海克多(Hector)和安特羅馬克(Andromache)分別的一幕。

  汽船駛得很快,越來越近。他們到碼頭上船隻靠岸的地方去迎接它的時候,愛米的兩條腿軟綿綿的跑也跑不動。她恨不得就地跪下來感謝上天。她想:「啊,今後得一輩子感謝天恩才對!」天氣那麼壞,船靠岸的時候周圍一個看熱鬧的閒人都沒有,連等著照看船上那幾個旅客的管理員也不見。喬傑那不長進的小子也溜掉了。穿紅裡子舊大衣的先生上岸的時候,旁邊沒一個人看見當時發生的事情。大致的情形是這樣的——

  一位戴白帽子圍白披肩的太太,身上滴滴答答的淌著雨水,張開兩臂,一直向他走去。一眨眼的功夫,她就給卷在他的大衣褶襇裡面,用盡力氣吻他的手。他另外一隻手大概一面要扶著她防她跌倒,一面又要緊緊摟著她。她的頭只到他胸口。她嘴裡喃喃呐呐,說什麼原諒——親愛的威廉——親愛的,最親愛的,最最親愛的朋友——吻我,吻我,吻我——這等等的話。大衣底下的情形真是荒謬得不成話。

  愛米從大衣底下走出來的時候,一手還緊緊攥著威廉的手,一面抬起頭看著他。他臉上有深情,憐憫,也有傷感的成分。她懂得他的責備,把頭低了。

  他說:「親愛的愛米麗亞,你早該來叫我回來了。」

  「你從此不走了嗎,威廉?」

  「從此不走了,」說著,他重新把親愛的小人兒摟在胸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