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名利場 | 上頁 下頁 |
第六十六章 情人的爭吵(5) |
|
少佐道:「我剛才說話的時候失於檢點,不該用了權力兩個字。」 愛米麗亞的牙齒格格打戰,說道:「你是不對。」 都賓道:「至少我有權利要求向你說幾句話。」 那女的回答道:「你真慷慨,還來提醒我,怕我忘了你給我們的恩惠。」 威廉說:「我所說的權利,是喬治的父親留給我的。」 「對了,而你卻侮辱他。昨天你的確侮辱他來著。你自己反正也明白。我永遠不能饒你。永遠不能饒你!」愛米麗亞又氣又激動,抖巍巍的一句句沖著都賓說。 威廉憂鬱地說道:「愛米麗亞,你這話不是當真吧?難道我一時匆忙說錯的幾句話,竟比一輩子的忠心還重嗎?我認為我的行事,並沒有侮辱喬治的地方。假如咱們彼此責備,我想喬治的老婆,喬治兒子的母親,總不能再抱怨我。以後到——到你有了閒空,你再仔細想一想,你的良心准會收回你現在說的話。你現在已經把它收回了。」愛米麗亞低了頭。 他接著說:「你激動的原因,並不是昨天的一席話。愛米麗亞,那些話不過是個藉口。這十五年來我一直愛你,護著你,這點兒意思還猜不出來嗎?多少年來我已經懂得怎麼測度你的感情和分析你的思想了。我知道你的感情有多深多淺。你能夠忠忠心心的抱著回憶不放,把幻想當無價之寶,可是對於我的深情卻無動於中,不能拿相稱的感情來報答我。如果換了一個慷慨大量的女人,我一定已經贏得了她的心了。你配不上我貢獻給你的愛情。我一向也知道我一輩子費盡心力要想得到的寶貝物兒不值什麼。我知道我是個傻瓜,也是一腦袋癡心妄想,為了你的淺薄的、殘缺不全的愛情,甘心把我的熱誠、我的忠心,全部獻出來。現在我不跟你再講價錢,我自願放棄了。我並不怪你,你心地不壞,並且已經盡了你的力。可是你夠不上——你夠不上我給你的愛情。一個品質比你高貴的人也許倒會因為能夠分享我這點兒愛情而覺得得意呢。再見,愛米麗亞!我一向留神看著你內心的掙扎。現在不必掙扎了。咱們兩個對於它都厭倦了。」 威廉這樣突如其來掙斷了愛米麗亞牽著他的鐵鍊子,發表了獨立宣言,並且表示自己高出於愛米麗亞,使她害怕起來,話也說不出。他一向對她低頭服小,因此可憐的女人總是作踐他,已經成了習慣。她不肯嫁他,可是也不願意放他走。她自己什麼也不拿出來,可是希望他為自己獻出一切。在戀愛的過程中,這樣的交易並不在少數。 威廉的突擊打敗了她,使她垂頭喪氣。她自己的一著是早已輸掉了。 她說:「那麼,你是不是——打算——離開這兒呢,威廉?」 他憂悶地笑了一笑說:「從前我也曾經離開過你一回,過了十二年才又回來。愛米麗亞,那會兒咱們都還年輕呢。再見吧,我這一輩子化了這麼些時候搞這個玩意兒,已經夠了。」 他們說話的當兒,奧斯本太太的房門開了一條小縫。原來蓓基一直抓著門把子沒有放,都賓一走,她就開了門,裡面兩個人的對話,全讓她聽了去。她想:「那個人心地多麼高尚!那女的這麼玩弄他,真是可惡!」她很佩服都賓。雖然他反對她,她倒並不懷恨。他的一著棋子走的光明正大,待人還是公道的。她想:「啊!如果我嫁得著這麼一個有腦子有心肝的丈夫,就是他的腳板大些兒,我也不嫌他。」她急急回到自己房裡,竟然想幫他的忙,寫了一個條子,求他暫緩幾日再走,說是關於愛米的事情她可以為他效勞。 當時他們兩個已經分別。可憐的威廉重新走到門口,從此去了。這一切全是年輕的寡婦所促成的。她已經遂心如意,打了勝仗,現在剩她一個人,可以盡她所能慶祝勝利了。太太小姐們都來羡慕她吧! 開飯的時候(奇妙的好時光!)喬傑先生進來,發現都賓又沒有來。他們悶悶的吃了一餐飯,大家不開口,喬斯的胃口仍舊很好,可是愛米什麼也沒有吃。 飯後,喬傑在窗口靠墊堆裡躺著。這窗子極其寬敞,年代已經很深,從三角樓往外凸出去,三面都是玻璃。從一面看下去,正是市場,大象旅社就在那裡。喬傑躺在靠墊堆裡,他母親就在旁邊忙這樣忙那樣。忽然他發現對街少佐屋子裡亂哄哄有人走動。 他說:「喝!那是都賓的小馬車。他們把它從空場上搬到街上來了。」他所謂的小馬車是少佐花了六鎊錢買下來的,大家常常為這件事取笑他。 愛米怔了一怔,可是沒有說話。 喬傑接著說:「喝!茀蘭西斯拿著行李袋。那個一隻眼的車夫孔慈領著三匹馬從市場來了。瞧他的靴子和黃衣服,他多滑稽!唷,他們在把馬套到都賓車上去呢。他要出門嗎?」 愛米說:「是的。他要出門旅行。」 「出門旅行?他什麼時候回來呢?」 愛米答道:「他——他不回來了。」 喬傑跳起來叫道:「不回來了!」喬斯喝道:「呆在這兒別動!」他的母親愁眉苦臉的說:「呆在這兒,喬傑。」孩子果然不出去,可是又好奇又著急,一時在屋裡東踢西踢,一時跪在位子上用膝蓋跳上跳下。 馬已經套好,行李也都扣到車上去了。茀蘭西斯出來,手上拿著他主人的劍、手杖和傘。這些東西給捆成一束,擱在車身裡空的地方。一張小書台,一隻專擱硬邊帽子的舊鉛皮帽匣,都塞在座位底下。茀蘭西斯又拿出他那藍呢面子、紅色毛絲緞裡子的舊大衣來。這件大衣穿了有十五年,就像流行歌曲裡說的,是久經滄桑的了。在滑鐵盧大戰的時候它還是簇新的,加德白拉之戰以後,喬治和威廉晚上就用它當被子。 房東勃爾克老頭兒先出來,茀蘭西斯又拿著好些包裹跟在後面,這些是最後一批包裹。接著出來的便是威廉少佐。勃爾克要跟他親吻。凡是和少佐有來往的人沒有一個不愛他的。 他費了好大力氣才從房東的懷抱中脫身出來。 喬治尖聲叫道:「我不管,我偏要下去!」蓓基也很關心,她把一張紙條塞在孩子手裡說道:「把這個給他。」要不了一會兒功夫,他已經沖下樓梯奔到對街去了。穿黃衣的馬夫正在輕輕的揮著鞭子括括作聲。威廉從房東的懷抱裡脫身出來,進了車子。喬治跟著跳進去一把抱住少佐的脖子問長問短——他們在窗子裡都看得見。然後他摸摸背心口袋,掏出一張紙條交給少佐。威廉很著急的一把奪了,手抖抖的展開信紙來看。可是一看之後,他的臉色立刻變了,把它一撕兩半扔在窗外。他吻了喬傑的頭。孩子給茀蘭西斯拉著走出了馬車,一面把拳頭緊緊掩著兩眼,然後戀戀不捨的摸著車身。用力呀,車夫!穿黃衣的車夫把鞭子抽得劈劈啪啪的響,茀蘭西斯跳上高座坐在車夫旁邊。馬兒開步走了,車子裡面的都賓低著頭。車子走過愛米麗亞的窗口,他也沒有抬頭看一眼。喬傑還在街上,車一走,他當著大家的面號哭起來。 晚上,愛米的女傭人聽見他又在睡夢裡大聲痛哭,便拿了些杏醬去安慰他。她也陪著他傷心。所有沒有錢的,苦惱的老實人,所有的好人,只要認識這位慈祥誠懇的先生,沒有一個不敬愛他。 至於愛米呢,她不是已經盡了責任了嗎?她反正有喬治的肖像安慰她。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