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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情人的爭吵(1)


  愛米麗亞待人又誠懇又好心,所以連蓓基這樣無情無義、自甘墮落的人也覺得感動。愛米摩弄著她,用好言好語安慰她,弄得她竟有些良心發現。這種情感雖然不能耐久,倒並不完全是假裝的。她這句話「孩子哭著叫著給人從她懷裡搶去」——說得真巧妙。這場災難,就把朋友的心贏回來了。愛米那可憐的小傻瓜和朋友會面之後,當然一開口就要探問這件最不幸的事。

  我們的傻瓜叫道:「原來他們把你的寶貝孩子給搶去了。唉!利蓓加,可憐的受苦的好朋友,失去兒子的滋味我是嘗過的,所以我也能夠同情跟我一樣倒楣的人。虧得上天慈悲,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了。求天保佑你!將來你和他重新團圓。」

  「孩子,我的孩子?啊,對了,我好傷心哪!」蓓基說話的時候,良心上大概也有些過不去。朋友對她那麼信任,那麼坦白,而她卻不得不立刻用謊話回答,使她心上不大舒服。可是開始說了謊就不免有這種困難。先前說的謊話好比匯票到期後付出的現錢,此後又要再造一句補上去。這樣你編的謊話當然越來越多,給人抓住錯處的機會也就隨著增加。

  蓓基接著說:「他們把他搶去的時候我真傷心得要死(希望她不要坐在酒瓶上面)——我想我怎麼也活不下去了。虧得我害了一場熱病,醫生說我決沒有希望恢復。後來——後來我復原之後,我——我就到這兒來了。我又窮,又沒有依靠。」

  愛米問道:「他幾歲了?」

  蓓基答道:「十一歲。」

  愛米嚷起來說:「十一歲!怎麼的,他和喬傑同年生的。喬傑已經——」

  蓓基其實早已忘了羅登的年齡,慌忙截斷她說:「我知道,我知道。最親愛的愛米麗亞,痛苦使我忘掉了好多事情。我現在變了,有的時候簡直是半瘋半傻。他們把他拿去的時候他剛好十一歲。願天保佑他可愛的臉兒,我從那時候起就沒有再看見過他。」

  荒謬的小愛米又說道:「他的皮膚是白的還是黑的。讓我瞧瞧他的頭髮。」

  蓓基見她頭腦那麼簡單,差點兒失聲笑起來。「親愛的,今天不給你看了,過些時候再說吧。我是從萊比錫來這兒的,等我的箱子運到之後再給你看。我還有他的一張像,是我給他畫的,那時候還過著好日子呢。」

  愛米說:「可憐的蓓基,可憐的蓓基!我應該全心全意感謝上天慈悲。」(我們小的時候,長一輩的太太們時常教導我們,只要日子過得比別人好,就得感謝天恩。我覺得這樣的宗教見解實在不十分合理。)然後愛米又回到平日的老習慣,想起自己的兒子,覺得他是全世界最漂亮、最聰明、最好的孩子。

  愛米要安慰蓓基,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說:「我給你看看我的喬傑。」她認為能夠替蓓基解愁的,莫過於和喬傑見面。

  兩位太太談了一個多鐘頭,蓓基乘機把自己的過去詳詳細細的向新見面的朋友報告了一遍。她說羅登·克勞萊家裡一直竭力反對她和羅登的婚姻;她的妯娌又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挑撥得丈夫跟她不和。她說羅登和邪女人在一起混,後來對她逐漸冷淡。她受盡一切災難困苦,連她最愛的丈夫也冷淡她;她甘心受罪,無非為了孩子。後來她丈夫混帳到極點,她不得不要求和他分居。原來那混蛋想利用一個大人物的勢力向上爬,竟逼著她犧牲她的貞操。這個大人物權勢赫赫,可是全無道德——他就是斯丹恩侯爵,那無惡不作的壞蛋。

  蓓基講到自己一生當中最多事的一段,說的話十分婉轉,顯出她女人的特色,貞潔婦女對於罪惡的憎恨,也儘量表現出來了。她說她受了這樣的侮辱,不得不離開丈夫出走,哪知道這個沒肝膽的惡人向她報復,又把她的孩子搶去。這樣她只能四處漂泊。她又窮又苦,沒有依靠,也沒一個親人。

  愛米聽蓓基講了長長一篇,對於這些話深信不疑,凡是熟悉她性格的人當然早已料到她有這一著。她聽到可惡的羅登和無恥的斯丹恩幹這種壞事,氣得周身發抖。蓓基講到她婆家的貴人們怎麼虐待她,丈夫怎麼冷淡她,愛米滿眼都是敬服的神情。蓓基說到丈夫,倒並不痛駡他。她的口氣裡沒有忿怒,只有悲傷。她從前對他實在太癡心了。再說,他究竟是她兒子的爸爸啊!愛米聽到蓓基描寫她怎麼和兒子分手的情形,用手帕蒙著臉哭起來。這出色的悲劇演員瞧著看戲的人那麼感動,心裡准覺得高興。

  兩位太太在裡面談話,愛米麗亞忠心的護衛都賓少佐當然不好進去打岔。他在狹小的過道裡踱來踱去,鞋子吱吱吜吜的響,帽子上的氈毛都給天花板刮掉了。他等得厭煩起來,就順著樓梯一直走到底層的大房間。凡是到大象旅社來的人都在此地歇腳。屋子裡煙霧彌漫,到處滴滴嗒嗒的啤酒。一張肮髒的桌子上擱著幾十個銅燭臺,上面插著牛脂蠟燭,凡是宿在客店裡的客人一人有一支。緊靠燭臺的牆上掛著客人們房門上的鑰匙,排成一排。愛米剛才穿過這間大敞房的時候窘得臉上發紅。那裡面坐著各色各樣的人,有泰洛利地方的手套商人,有多瑙河一帶的襯衣商人帶著一包包的貨色。學生們吃著牛油麵包和肉;遊手好閒的傢伙在濕漉漉滿是酒漬的桌子上玩紙牌和擲骰子;演雜技的表演了一場之後,也進來吃些東西補補力氣。總之,凡是德國小客床裡逢上趕集的時候該有的嘈雜和煙味兒,這裡都有了。茶房自作主張給少佐斟上一大杯啤酒。他拿出一支雪茄煙,一面看報,一面抽那有毒的煙葉子,自己消遣著,等他負責照管的太太下來找他。

  不久,馬克斯和茀立茲下樓來了,頭上歪戴著帽子,腳上的馬刺碰得叮叮噹當直響,口裡銜著漂亮的煙斗,上面刻著紋章,垂著大大的流蘇。他們把九十號房間的鑰匙掛在板上,叫茶房把他們份內的牛油麵包和肉送上來吃。他們坐在少佐旁邊談天,有些話當然免不了吹到少佐耳朵裡去。他們談的多半是附近叔本霍華生大學裡的一年級新學生和附近鎮上的居民,描寫他們怎麼決鬥和怎麼狂飲大喝。他們這次趁本浦聶格爾王子結婚大典,特地從有名的大學裡趕來看熱鬧,大概在郵車裡就坐在蓓基的旁邊。馬克斯對他朋友茀立茲說:「那個英國小女人在這兒好像有許多朋友」(他用了些法文字,因為他是懂法文的),「那肥胖的爺爺走了之後,又來了一個漂亮的太太,也是英國人。我聽見她們兩個在她房裡一會兒哭一會兒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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