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名利場 | 上頁 下頁
第六十五章 有正經事,也有娛樂(2)


  她接著說道:「瞧這個地方多怪!像我這樣,從前過的是另外一種日子,現在竟會住到這兒來,真想不到吧?喬瑟夫·賽特笠,我經過那麼些折磨,受過那麼些侮辱,吃的好厲害的苦,有的時候我簡直像瘋了似的。我在一處地方呆不住,到處流浪,可是總是心酸,總不得安寧。所有的朋友個個都靠不住。個個都靠不住。世界上沒有一個是正派人。我做妻子多麼忠實,真是普天下找不出第二個。當然囉,我當年是因為對於另外一個人怨憤才嫁給他的,那個人——這話我也不說了。我對丈夫那麼忠心,他反而作踐我,丟了我不管。我是最癡心的媽媽;我只有一個孩子,他是我唯一的寶貝,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快樂。兒子是我的命根子,是我誠心禱告來的,是上天賜給我——我的幸福。我拿母親的深情愛著他。可是他們——他們把他從我身邊搶——搶去了。」她做出又熱情又傷心的姿態,一隻手按著胸口,低下頭伏在床上半晌不動。

  白蘭地瓶子碰在裝冷香腸的盆子上,叮噹一聲響起來,想必是它們兩個看見蓓基這麼悲痛,心裡老大不忍。馬克斯和茀立茲在門口偷聽,聽得蓓基太太哭哭啼啼,也覺得納悶。喬斯瞧著老情人這種情形,又感動,又害怕。接著她談起往事,解釋的一套話又簡單,又明白,又誠懇。聽著她的話,你准會覺得如果真有白衣的天使逃在人間,受到兇神惡煞摧殘虐待的話,這純潔的天使,這無辜的殉難者,就在喬斯面前的床上,坐在白蘭地瓶子上。

  他們兩人密密的談了好久,談得很入港。聽了她的一席話,喬斯·賽特笠不知不覺的得到一個結論(蓓基的措辭和態度一點不使他害怕和厭惡)——他發現第一個使蓓基心動的美男子就是他自己。喬治·奧斯本也追過她,當然這件事他做得很不應該,愛米麗亞大概就因此妒忌蓓基,以至於她們兩人鬧得不歡而散。蓓基本人從來沒有和那可憐的軍官去兜搭,自從她遇見了喬斯之後,心上總是想著他;不過當然她做了別人的妻子,第一件就是對丈夫盡本分。她向來對得起丈夫,並且至死不變節——至少也要等丈夫死了再說。克勞萊上校住的地方氣候出名的壞,所以或許他會一伸腿把蓓基解放出來,還她個自由身子。反正做丈夫的那麼狠心,這夫妻的名義只能叫蓓基心上痛恨。

  喬斯動身的時候,深信蓓基是最賢淑、最可愛的女人。他心裡盤算著應該怎麼幫助她。她的苦難應該到此為止了。她原是上流社會裡的尖兒,應該回到從前的地位去。他決定負起責任,把該做的事都擔當起來。她得離開那旅館,找一個安靜的房子住下。還得叫愛米麗亞來看望她,照料她。他準備把這件事辦好,再和少佐商量一下。蓓基從心裡感激他,和他分別的時候掉下眼淚來。大胖子殷勤得很,彎下身子吻她的手。她把他的手緊緊握了一下。

  蓓基鞠躬把喬斯送出自己的閣樓,儀態雍容,仿佛站在自己的宮殿門口。大胖子客人下了樓,馬克斯和茀立茲便銜著煙斗從他們的小屋裡鑽出來。蓓基一面嚼著麵包和冷香腸,喝著她最喜歡的攙水白蘭地,一面對他們兩人模仿喬斯,自己取樂。

  喬斯鄭重其事的走到都賓家裡,把自己剛才聽來的動人的故事告訴他,可是對於隔夜賭錢的事卻一字不提。蓓基太太在客店裡吃她的冷肉早飯,這兩位先生就在一塊兒商議究竟應該怎麼幫助她。

  她怎麼會到這小城裡來的呢?她怎麼會一個朋友都沒有,隻身在外漂泊呢?小學生們開始念拉丁文的時候,就讀到通亞佛納斯湖①的路怎麼容易叫人墮落。我們把她墮落的經過跳過不說了吧。她並不比當年一帆風順的時候更壞,不過時運差些兒罷了。

  --------
  ①亞佛納斯湖的位置原是坎巴尼亞的一個死火山,湖面常有穢氣上升,古時的人把它當作通地獄的進口。

  愛米麗亞太太是個慈悲心腸的糊塗人,只要聽得有人受苦,立刻就心軟了。因為她自己從來沒有幹過大壞事,所以她對於罪惡並不像有些飽經世故的道學先生那樣深惡痛疾。她不論和誰交往,總是和和氣氣,說些湊趣的話兒,想法子哄人家高興。傭人聽得她打鈴子跑來替她做事,她向他們道歉;店員拿出絲綢讓她挑選,她又向他們道謝;她對掃街的行禮,恭維他管的街道掃得乾淨。這些傻事情,她都做得出來。她這樣的人,聽得老相識遭到了不幸,當然覺得不忍。雖說有些人的不幸是惡有惡報,這種話她根本不要聽。倘或由她制定法律,這世界就得亂成一片了。幸而沒有幾個女人,至少統治階級的女人,是像她一樣的。照著她的意思,我想准得把所有的牢獄、懲罰、手銬、鞭打、貧窮、疾病、饑餓,都廢止得一乾二淨。她一點性氣都沒有,老實說,即使有人狠狠的害過她,她也能夠不究既往。

  孟加拉紳士把他動人的遭遇講了一遍,少佐聽了卻不發生興趣。他反而很不高興,對那倒楣的女人下了一句簡短而無情的考語,說道:「那個輕骨頭女人又來了嗎?」他對於蓓基向來沒有一絲一毫的好感。自從第一次見面,她的綠眼睛對他看了一眼之後,他一直從心底裡不相信她。

  少佐很不客氣的說:「那小鬼到哪兒就搗亂。誰知道她是怎麼過活的?她憑什麼會流落在外國?什麼別人虐待她折磨她的話別跟我來說。一個清清白白的女人總有親友可靠,決不會和家裡脫離關係。她為什麼跟她丈夫分手?也許你說的不錯,他是個聲名狼藉的壞蛋,他本來就不是好東西。我還記得那混帳的騙子,可憐的喬治從前不是還上他的當來著?關於他們夫妻分居的事,好像還有些不乾不淨的話。我仿佛聽見過一點風聲。」都賓少佐向來不愛聽背地裡說長道短,竟也這樣說。喬斯竭力分辯,說蓓基太太在各方面都是個賢慧婦人,不過遇人不淑,他只是不信。

  少佐的外交手段是出人頭地的。他說:「好吧,好吧,咱們還是去問喬治太太,跟她商量一下。我想你總得承認她的判斷力不錯,關於這些事情應該怎麼處置,還是得問她。」喬斯到底沒有愛上了妹妹,只說道:「呣哼!愛米還不錯。」少佐衝口說道:「還不錯?喝,我一輩子沒見過像她那麼品格高尚的人。咱們到底應該不應該去看那個女人,還是等她決定,她說什麼,我就照著做。」這可惡的、詭計多端的少佐不是好東西。他以為自己的官司准贏。他記得有一個時候愛米對於利蓓加妒忌得厲害,而且不是無緣無故瞎吃醋。她提起利蓓加的名字,就覺得厭惡和恐懼。都賓心想一個妒忌的女人是決不肯饒恕她的冤家的。他們兩人一起走到對街喬治太太的家裡去。她正在跟斯脫倫浦夫太太上課,快快樂樂的唱著歌。

  教歌的太太離開之後,喬斯照平常一般,神氣活現開言說道:「愛米麗亞,親愛的,我剛才碰到一件——對了——求天保佑我的靈魂!碰到一件意外的奇遇。我碰見一個老朋友——噯——你的老朋友,很有意思的老朋友,我可以說是多年前的老朋友。這位太太剛到此地,我要你去看看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