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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我們遇見一個老相識(2)


  公國方圓差不多有十裡,每逢節日假期,公國裡各鎮的人都聚到王宮附近——包爾根鎮在公國西面邊境,和普魯士抗衡;格羅維茲鎮沿本浦河,和對岸包曾泰爾公國相望,公爵的獵屋就在那裡。除去這三個大鎮①,快樂的公國裡還散佈著許多小村莊,從這些村裡,還有本浦河旁的農莊和磨坊裡,來的人也不少。女的穿著紅裙子,戴著絲絨帽子,男的戴著三角帽,口裡銜著煙斗,都來趕集,參加各種喜慶宴樂。到那時,各戲院都免費開放,蒙勃萊齊宮的噴泉也噴起水來了,也幸而有那麼許多人一起看,獨自一個人瞧著這些怪可怕的東西不要害怕嗎?一群群的人裡面還有走江湖的和騎馬往來各地獻技的賣藝人。公爵對於其中一個跑解馬的女人非常傾倒,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大家叫她「隨軍小販」,據說她是法國方面的間諜。這時候,王宮也開放了,老百姓們可以在宮裡穿來穿去,高興得不得了,看著光滑的地板和講究的簾子帳幔讚歎不置。宮裡那麼許多房間,每間房裡都有一個痰盂,在他們看來也很了不起。在蒙勃萊齊宮裡還有一座閣,是維克多·奧裡利斯十五所佈置的。這位大公爵很了不起,可是太愛享樂,聽說這座閣瑰麗奇巧到極點,說不盡有多少好看。牆上畫著酒神巴克斯和亞麗亞納②的故事。門口裝著一個絞盤,桌子自動轉出轉進,客人們可以不用傭人伺候,自己拿東西吃。可是奧裡利斯十五死後,他的妻子巴蓓蘭就把這地方關閉起來了。巴蓓蘭是包爾根皇室的公主,為人謹嚴,信教非常虔誠,她丈夫耽于逸樂,在志得意滿的時候死掉了,那時她的光芒萬丈的兒子還沒有成年,就由她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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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第三個大鎮便是首都。
  ②亞麗亞納(Ariadne)是克利蒂王的女兒,她救出英雄蒂修斯之後,又被蒂修斯所遺棄,以後就嫁給酒神,有的傳說說她上吊死了。


  在德國境內這一帶地方,本浦聶格爾公國的戲院是有名的。當今大公爵年輕的時候,一定要把自己編寫的歌劇在戲院上演,因此戲院的名聲低落了一些。據說有一回,公爵去聽樂隊演習,嫌樂隊領班指揮的太慢,氣衝衝的走上去把一個雙簧管兜頭砸下去,把樂器都砸壞了。那時索菲亞公爵夫人也常寫家庭喜劇,想來必定是極其沉悶的作品。可是現在不同了,大公爵的音樂不再當眾演奏,公爵夫人的劇本,也只在外國貴賓到他們那空氣和睦的宮裡拜訪的時候才上演。

  他們的宮廷裡著實豪華,生活也很舒服。有跳舞會的時候,哪怕有四百個客人吃晚飯,每四位客人就有一個穿花邊紅號衣的聽差伺候著,用的碗盞器皿都是銀子的。宮裡三日兩頭兒請客,大宴會小宴會逐日進行著。公爵有他的侍從和掌馬的官員,公爵夫人也有她的宮女和管衣裝的女官,像其他大國的國王王后一樣。

  他們國裡的政體是開明的獨裁制度,也有個議會,可以把專制的氣氛沖淡一些,可是這個議會有時有,有時卻沒有。我在本浦聶格爾的時候,從來沒聽見過議會開會的事情。首相的一家只住一個三樓,外務大臣動用的是貯藏所上面幾間舒服的屋子。軍隊裡有一個出色的樂隊,往往也在戲院裡幫忙演戲。有時我們在咖啡館裡吃早飯,一早晨聽得他們在對面奧裡利斯廣場演習,可是到晚上又看見這些好人兒在戲臺上演戲,有時是土耳其裝束,臉上塗著胭脂,手裡拿了短刀,有時扮成羅馬軍士,吹著各種大喇叭,真叫我們覺得好玩。除了樂隊之外,軍隊裡還有一大群軍官,大概還有幾個兵士。除了經常的步哨,王宮裡總有三四個人穿了騎兵服色在站崗,可是我從來沒有看見他們騎馬。說實話,世界這麼平靜,要騎兵什麼用?再說,叫騎兵們騎了馬上哪兒跑呢?

  人人都出去拜訪鄰居,不過所謂「人人」,當然是指貴族而說,那些中產階級,我們是不屑理睬的。一星期裡頭,特·白絲脫夫人請一次客,特·施奴爾巴夫人抽出一個晚上舉行宴會,戲院演兩回戲;宮裡客氣得很,也是每星期請客一次。因此你的生活真的是連續不斷的尋歡作樂,不過作樂的方式是不鋪張的,本浦聶格爾式的就是了。

  我們的宮裡也分黨派,有鬥爭,這是無可否認的。在本浦聶格爾,政治氣氛很濃,各黨派裡面的仇恨也很深。一黨是斯脫倫浦夫派,由我們的公使支持,一黨是萊特倫派,由法國的代理公使特·馬加卜先生撐腰。只要英國的公使誇獎了斯脫倫浦夫夫人——誰也聽得出來,她的確比她敵手萊特倫夫人唱得好,比她唱高三個音符呢——我剛才說,我們這邊的公使無論說什麼話,法國的外交家便立刻出來反對。

  城裡的人不屬￿這一黨,便屬￿那一黨。那個姓萊特倫的女人個兒很矮小,的確長得不難看,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倒也還動聽。我也承認斯脫倫浦夫太太年紀不小了,風采不如從前,而且實在太胖。譬如在《夜行人》的最後一幕,她穿了長睡衣,手裡拿了一盞燈,得從窗子裡爬出去,走過磨房裡的木板。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擠出窗口,而且木板總給她壓得往下直彎,吱婁婁的直響。可是在最後一節裡她唱的多麼洪亮!她向埃爾維諾懷裡撲過去的時候感情多麼豐富!擁抱得又熱烈,差點兒把他悶個半死!而萊特倫那女人呢——這種瑣瑣碎碎的話還是不說了吧。事情是這樣的,這兩個女人等於本浦聶格爾國裡英派和法派的兩面旗幟,上層社會也按照對於這兩大國家的忠順而分為親英親法兩黨。

  在我們這一邊,有內務部長,掌馬官,公爵的機要秘書,小公爵的教師。至於外交部長,總指揮的太太,宮廷司禮官夫婦倆,卻是法國派。總指揮以前曾在拿破崙手下當過差,司禮官的太太呢,對於巴黎的時裝十分嚮往;她的帽子時髦得很,都是特·馬加卜先生的當差代她置辦的。法國大使館的秘書是個矮小的格裡涅克人,年紀很輕。他跟魔鬼一般刁,在本地所有的賓客題詞簿裡都畫上鐵潑窩姆的諷刺畫。

  他們的大本營就是本鎮另一個客店巴黎旅館,大家都在那裡吃飯。英法兩派的人當面雖然客氣,可是老是說俏皮話彼此挖苦,說的話像剃刀一般鋒利。那樣子真像從前我在德芬郡見過的兩個摔角的力士;他們用力抽打彼此的脛骨,雖然痛得緊,可是臉上的表情一絲兒不變。鐵潑窩姆和馬加卜每次向政府遞送公文,總要奮力攻擊對手。警如說,我們這邊說:「法國公使如果繼續在此地任職,勢必影響大不列顛帝國在本浦聶格爾以及德國全部的利益。這人毫無廉恥,不惜捏造誑騙,利用最陰險的手段達到目的。他曾經屢次在宮廷中散播謠言,中傷我國公使,侮蔑我國政府,和此間某部長狼狽為奸。某部長才陋識淺,家境貧困,確是人所共知,然而在本國勢力極大,」等等。他們那邊卻這樣說:「特·鐵潑窩姆公使具有島國人特有的專橫和愚昧,對於最偉大的法國橫加譭謗。據說他昨日談起杜·蓓利公爵夫人,口吻極其輕蔑,又曾經侮辱英勇的昂古萊姆公爵,甚而至於膽敢暗示奧裡昂公爵謀為不軌,企圖篡奪皇位。他慣能利用各種手段在宮中樹立黨羽,威脅不成,繼之以利誘。受他收買或威逼而依附在他左右的走狗不在少數。這種陰險惡毒的小人一日不去,非但本浦聶格爾不得安寧,德國不得平靜,法國的威望,全歐的和睦空氣,也必定受到破壞。」兩邊都是這一類的話。隨便哪一面寫了一份特別尖刻的報告書,消息准會漏出來。

  冬天到了不久,愛米竟也請起晚飯來了。她做主婦的時候,舉止既得體又謙虛。她請了一個教法文的先生,這人誇獎她發音準確,學得又快。原來很早以前她就自修過法文文法,為的是好教給喬治。斯脫倫浦夫太太特地來教她唱歌。她的成績出眾,聲音也准。少佐就住在她對面那首相公館的底下一層,常常在她上課的時候開了窗子聽唱。有些德國的太太天生多情,心地又老實,見了她滿心喜歡,和她認識不久,說話的時候便用最親昵的稱呼。這些雖是小事情,可是都和那一段好時光有關係。少佐自願做喬治的老師,教他讀凱撒①的文章和做算術。他們還請了一個德文教師。到傍晚,少佐和喬治騎著馬跟在愛米的馬車旁邊出去散心。愛米膽子太小,騎馬的稍為騎得不穩一些,她就怕得叫喊起來。她的馬車裡常有個把親愛的德國朋友陪著她,喬斯坐在倒座上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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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凱撒(Julius Caesar,公元前100—40)羅馬的大將、政治家兼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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