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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在倫敦和漢泊郡的曲折的情節(2)


  他弟弟家裡艱難到什麼地步,畢脫很明白。像他這樣鎮靜老練,經驗豐富,有手段的人,當然看得出羅登家裡一無所有,而且連房子帶馬車,開銷一定不少。他知道他的財產按道理是他弟弟的名分,如今被他霸佔過來,心裡未始不覺得慚愧。他明白自己害得弟弟弟婦的希望落了空,應該還他們一個公道待遇,或者說應該拿一部分兒錢出來補償他們的損失。像他這樣的人,為人公正,行事顧大體,也不能算沒有頭腦,平時又懂教理,又做禱告,表面上克盡己責,當然知道在道義上說起來,他欠了羅登一筆債,有義務給他一些好處。

  咱們的財務大臣時常在《泰晤士報》上發佈一種希奇古怪的通告,承認受到某人五十鎊,某人十鎊。這些人在通告底下聲明因欠稅未繳,於心不安,特繳良心稅若干,懇求財政大臣查收之後正式登報承認。財政大臣和看報的人都知道那些人只付了欠繳的總數裡面極小的一部分。那個欠稅的人送進去二十鎊錢,實際上大概欠了國家成千成萬鎊的稅收呢。當我看到他們送虛情似的贖罪補過,心裡常有這種感想。畢脫·克勞萊沾了弟弟那麼些光,因為良心上過不去——你要說他待弟弟厚道也未嘗不可,居然拿了幾個錢出來;我想如果把這筆款子和他從羅登手裡奪過來的數目比一比,一定小得可憐。不過就算是這種極小的數目也並不是人人都肯脫手的。要知道把錢送人是一種犧牲,凡是明白事理的人誰肯做這樣的傻事?世上的人誰不是施捨了五鎊錢就自以為功德無量呢?有一等人不惜錢財,並不是因為他們樂善好施,不過是散散漫漫的愛花錢。他們一點兒不肯委屈自己,歌劇院裡定著包廂,又要買好馬,又要吃好菜,哪一樣能少?就連佈施五鎊錢給癩皮化子的樂趣也不願意放過去。又有一等人,為人正直,不欠帳,不佈施窮人,不借錢給窮親戚,雇了車子還得和車夫斤斤較量講價錢。這兩種人究竟誰更自私,我也難下斷語,因為一樣的金錢,在不同的人看起來就有不同的價值。

  總而言之,畢脫·克勞萊本來打算幫弟弟一個忙,後來再想了一想,便又延宕下去。

  蓓基呢,倒向來不指望別人對她怎麼慷慨,畢脫·克勞萊肯這樣對待她,已經使她心滿意足。反正一家的首腦已經正式承認她的地位,即使他不肯出錢,將來在別方面幫忙總可以的。再說,蓓基的大伯子雖然沒出現錢,她卻得到實惠,因為她又可以繼續賒帳了。拉哥爾斯看見兩兄弟這樣和睦,自己又到手了一筆小款子,對方又答應不久就還他一大筆錢,覺得很放心。布立葛絲借款上聖誕節一期的利息已經到期,蓓基欣欣然付了錢,仿佛她庫裡的金銀多得堆不下似的。她私底下告訴布立葛絲一個秘密,叫她切不可張揚出去。她說畢脫爵士是財政經濟方面的專家,她為布立葛絲打算,特地和畢脫爵士商議,問他布小姐餘下的資本應該怎麼投資最有利。畢脫爵士再三考慮之後,已經想出一個好辦法,本金最穩當,利息又厚。布立葛絲是克勞萊小姐忠心的朋友,和家裡的人都有交情,所以畢脫爵士關心她,到鄉下去之前,早就說過叫她把所有的錢都預備著,只等有好機會,就可以把他看中的股票買下來,可憐的布立葛絲聽得畢脫爵士那麼提攜她,感激得了不得。她說難得他肯自動幫忙,她自己壓根兒沒想到把原來的公債出賣;而且他這件事做得那麼委婉,越顯得他待人有情有義。她答應去看那替她經手辦事的人,把她那一小筆款子預備好,隨時要,隨時就有。

  布立葛絲是個好好人,她覺得利蓓加在這件事上為她盡力,上校對她又是恩深義重,心裡感激,便送給小羅登一件黑絲絨外套,把半年的利錢花掉了一大半。那時小羅登已經長得很大,穿黑絲絨外套不大合適了。照他的年齡和高矮,正該像大男孩一樣穿長褲子和短外套才對。

  他眉目開朗,身體很健全,碧藍的眼睛,波浪形的淡黃頭髮,四肢長得結實,心地十分忠厚。誰和他好,他就和誰好。他愛自己的小馬,也愛送他小馬的莎吳塞唐伯爵,一看見這位和氣的青年公子,便把一張臉漲得通紅。給他管馬的馬夫,晚上給他講鬼故事,白天喂他吃好東西的廚娘莫萊,被他嘲笑磨纏的布立葛絲,也是他的朋友。他尤其愛自己的爸爸,而那做爸爸的對兒子那份兒疼愛也使人納罕。小羅登長到八歲,喜歡的人只有這幾個。他小的時候把母親當天仙一樣崇拜,過後也就淡然了。兩年來她差不多從來不理孩子。她多嫌他。他一會兒出痧子,一會兒害百日咳,好不麻煩!有一天,蓓基在客廳裡對斯丹恩勳爵唱歌,孩子聽見媽媽的歌聲,從樓上偷偷的溜下來,躲在樓梯轉角聽得著了迷。不料那時客廳的門忽然開了,門外的探子當場現了形。

  他母親走上來啪啪的打了他兩個耳刮子。他聽得斯丹恩侯爵在裡面笑,原來侯爵看見蓓基一時忘情,這樣大發脾氣,忍不住發起笑來。他挨了打又氣又苦,哭哭啼啼逃到廚房裡去。

  小羅登一面哭一面說道:「我不是怕痛,可是——可是——」他抽抽噎噎,眼淚鼻涕,哭得說不出話來。這孩子的心給傷透了。他又氣又怒,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的嚷嚷道:「為什麼不許我聽她唱歌?她幹嗎不唱給我聽?幹嗎唱給那大牙齒的禿子聽?」廚娘瞧著丫頭,丫頭又瞧著聽差使眼色。無論在哪一家,廚房裡的傭人不但知道主人的秘密,而且判斷主人的是非,竟像庭上的法官一般嚴正可怕。那天,他們判決了利蓓加的罪名。

  經過這事之後,母親對兒子的嫌惡成了仇恨;每逢她想到孩子和她住在一家,良心好像受了責備,老大不痛快,因此一看見兒子就著惱。孩子心裡也是疑懼不安,跟媽媽勢不兩立。

  從打耳刮子那天起,娘兒兩個心裡便生了嫌隙。

  斯丹恩侯爵也是從心裡討厭孩子。有時碰的不巧,兩人拍面相撞,侯爵總擺出一副尖酸嘴臉,有時假模假樣對他鞠躬,有時搶白他幾句,再不然就惡惡實實瞪他幾眼。羅登也不讓步,握緊拳頭和侯爵兩個對瞪眼。他認得清誰是他的冤家對頭;所有到家裡來的客人,他最恨這位先生。有一天,聽差看見他在過道裡對斯丹恩爵士的帽子伸拳頭,把這事當作有趣的笑話,說給斯丹恩勳爵的馬車夫聽。馬車夫又把這笑話轉告斯丹恩勳爵的跟班和家裡別的傭人。不久以後,羅登·克勞萊太太到崗脫大廈去作客,開門的門房,穿著各色號衣在廳堂裡站班的聽差,穿著白背心站在各個樓梯口唱名通報的侍者,人人都知道她的秘密——至少他們自以為知道她的秘密。站在她椅子後面給她斟酒上菜的聽差早已和他旁邊那穿五色號衣的胖子討論過她的人品。老天啊,傭人們的判決真可怕!好些燙頭髮抹胭脂的漂亮女人,身上穿戴得無懈可擊,在富麗堂皇的客廳裡當貴客,對著一大群為她傾倒的男人流目送笑,旁觀的人看她笑眯眯的不知多麼福氣。卻不料她的底細全握在旁邊那個聽差手裡——就是那身材高大、小腿長得又粗又壯、頭髮裡灑了粉、捧著一盤子冷飲恭恭敬敬送到她面前來的一個。另外一個笨手笨腳的傢伙,端著一盤子松餅跟在後面;只要他一開口,這位漂亮太太少不得名譽掃地,因為閒人嘴裡的一句流言就會坐實你的罪名,好比給人拿住了真憑實據一樣。我的太太,今天晚上這些傢伙准在酒店裡(也就是他們的俱樂部裡)把你的秘密當做閒談的資料。詹姆士和卻爾斯一面抽煙鬥喝啤酒,一面便要議論你的短長。在名利場中,有好些主子雇傭人的時候應該只挑啞巴,而且是不會寫字的啞巴。幹過壞事的人哪,小心吧!你椅子背後的聽差說不定是仇人的爪牙,在他的絲絨褲子袋裡藏著弓弦,隨時會把你絞死。至於沒有幹過壞事的人,也應該隨時檢點行為,若是壞了體面,你的名聲再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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