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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小戶人家(3)


  說不定醫生太太並不是沒來由吃飛醋,在愛米麗亞的小圈子裡,好些女人都有同感;她們看見男人一致向著她,心上老大氣不憤。差不多所有和她來往的男人都喜歡她;為什麼呢?恐怕連他們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她並不聰明,口角也不俏皮,也不大懂人情世故,也算不上十分漂亮。可是她不論到哪裡,男人們都為她動心,都覺得她可愛,女人們都瞧不起她,不明白她有哪一點兒好。我想她所以招人愛,就是因為她性情軟弱。男人們一看她那溫柔隨和,依頭順腦的樣子心就軟了,自然而然的樂意保護她。我們已經看見,她在營裡的時候,統共只有喬治的幾個朋友跟她說過話,可是見過她的小夥子沒有一個不願意捨命為她效力。如今她住在福蘭,在她的小圈子裡,大家也都喜歡她,關心她。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孟哥太太是托缽僧寺院附近著名的孟哥和潑蘭登合營公司的大股東,在福蘭又有培養菠蘿蜜的溫室,十分講究;她到夏天請吃早飯,連公爵伯爵都來賞光;她在教區坐著大馬車來來去去,跟班全穿上華麗的黃色號衣,拉車子的幾匹栗毛馬兒比坎星頓皇家馬廄裡的好馬還顯得神駿;——我剛才說,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或是她的媳婦瑪麗·孟哥太太(她是卡色莫爾迪伯爵的女兒,下嫁給公司老闆的),附近的商人也不能對她更加尊敬。溫柔的年青寡婦走過他們的鋪子,或是進去買一些小東西,他們總是客氣得了不得。

  不但配色勒醫生,連他的助手林登先生也坦白承認願意為奧斯本太太鞠躬盡瘁。附近一帶的女傭人和小商人害了病,都請林登醫治,大家常常看見他在診所裡看《泰晤士報》。這小夥子很討人喜歡,在賽特笠太太家裡,他比上司更受歡迎,每逢喬傑身上不好,他一天兩三回跑去給小傢伙治病,從來沒想到要收出診費。他在診所抽屜裡拿了藥糖和做清涼散的酸果子等等東西送給小喬傑,給他配的藥水,像蜜水兒似的好吃,所以孩子病了反而高興。喬傑出痧子的時候他的母親害怕得好像他得了從來沒聽見過的惡病,在那緊張可怕的一星期裡面,林登和他上司配色勒整整兩夜沒有睡覺。他們為別的病人肯這樣盡心竭力嗎?菠蘿蜜溫室的老闆的孩子,像拉夫·潑蘭登,還有桂多玲·孟哥和桂尼佛·孟哥,也都害過這種小兒常有的病,這兩個醫生也肯為他們熬夜嗎?就拿房東的女兒瑪麗·克拉浦來說,她的病還是喬傑傳染給她的,他們難道肯為她犧牲睡眠嗎?說老實話,他們不肯。至少在瑪麗出痧子的時候他們睡得很安心,說她病得不重,不吃藥也會好,只給她配了一兩次藥水,到她病好的時候,隨隨便便在藥裡加了些奎寧皮,做做樣子。

  賽特笠家對面住著一個矮小的法國騎士,在附近各學校裡教法文,黃昏時躲在家里拉他那只聲音唏哩呼嚕的破提琴,彈出來的各種快慢跳舞曲子聽上去忒兒倫倫的直抖。這位老先生最講究禮節,頭髮裡還灑白粉,每逢星期日一定上海默斯密士修院去望彌撒,不論在思想、行動、儀態各方面都和現在常見的法國人大不相同。如今你在扇形連環拱廊遇見的法國人,開出口來就咒駡英國人奸刁,一面抽雪茄煙,一面惡狠狠的對你瞪眼,竟是一大群滿面鬍鬚的蠻子。這位特·大朗盧老騎士提到奧斯本太太之前,一定得先把鼻子裡的一撮鼻煙吸完了才開口。他斯斯文文的用手一撢,把煙屑拂落乾淨,撮起五個手指頭,放在嘴邊先親一親,然後撒開手送了一個吻,口裡叫道:「啊喲!好個妙人兒啊!」他賭神罰誓的說,愛米麗亞走過白朗浦頓的街上,她踩過的地上便會開花。他趕著喬傑叫小愛神,打聽他母親,維納斯愛情女神,近來好不好?他又對蓓蒂·弗蘭那根說她是女神手下得寵的侍者,也是天上的仙女,把蓓蒂弄得莫名其妙。

  像這樣的例子多的是,其實愛米麗亞並沒有費心思去討大家喜歡,而且並不知道自己有這樣好的人緣。他們一家逢星期天就上本區的教堂去做禮拜,堂裡有一個和藹斯文的副牧師,名叫平尼先生,不斷的來拜訪愛米。他把孩子抱在身上跟他玩,並且願意白教他讀拉丁文。替他管家的姐姐是個老閨女,看見他這樣非常生氣。她說:「倍爾貝,她這個人是沒有什麼道理的。那一回她來喝茶,整整一黃昏沒開過口。我看她是個沒精打采的可憐蟲,根本就沒有什麼感情。你們男人不過是喜歡她的漂亮臉蛋兒罷了。葛立滋小姐有五千鎊,還有別的財產,單說性格就比她強一倍,而且照我看起來也比她討人喜歡。如果她長得好看些,那你就把她當寶貝了。」

  看來平尼小姐的話很有些道理。男人全不是好東西,能夠使他們動情的可不是漂亮的臉蛋兒嗎?一個女人儘管像智慧女神密納佛一般貞潔和聰明,如果相貌平常,他們再也不去睬她,只要她有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還愁人家不原諒她的糊塗嗎?哪怕是最蠢的女人,只要她嘴唇紅,聲音嬌,也還是顯得怪動人的。太太小姐們向來最公正,她們憑上面說的理由,肯定所有的漂亮女人全是傻瓜。唉,小姐們,太太們,你們裡面既不聰明也不好看的也多著呢。

  以上所記的都是我們的女主角一生中的小節目。敬愛的讀者想必早已猜到,她活了半輩子,從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經歷。如果把喬治出世以後七年裡面的經過逐天寫下來,也找不出幾件事情比剛才說起的痧子事件更加重要。有一天,我剛剛提起的那位平尼牧師竟要求她丟棄了奧斯本的名字,改用他的。愛米麗亞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她緋紅了臉,含著一包眼淚,抖巍巍的回答說承他關心自己和她可憐的兒子,覺得非常感激。可是除了死去的丈夫,她心上決不能有第二個人。

  四月二十五日是結婚紀念日,六月十八日是丈夫的忌辰,每逢這兩天她關在房裡不出來,專誠紀念死去的親人。就是在平常日子,她每到晚上躺在孩子的搖籃旁邊,也是想著他,花的時間根本就沒法估計。到白天,她相當忙碌。她得教喬治讀書寫字,還教他一點兒圖畫。她常常給孩子講故事,所以又得自己看些書。孩子接觸到外面的事物之後,眼界慢慢開闊,知識逐漸豐富,她就儘量的教導他崇拜天地萬物的主宰,雖然在這方面她自己也懂得有限。每天早晚兩次,娘兒兩個一起禱告上帝;溫柔的母親全心全意的求上天保佑,兒子刁嘴咬舌的跟著她學,叫人看了又敬畏又感動。我想凡是旁觀的人,或是回想到自己小時候這樣禱告過的人,沒有一個不覺得感動的。他們每次祈禱,總不忘記懇求上帝保佑親愛的爸爸,口氣裡好像他還活著,就在那間屋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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