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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克勞萊小姐府上(2)


  「她只說了一句話。我問她是不是覺得舒服點兒了,她就叫我別嚼舌頭。唉,布小姐,我再也想不到會有今天哪!」孚金說了這話,淌下淚來。

  「孚金,這個夏潑小姐究竟是什麼人?聖誕節的時候,我去拜望我的知心貼己的朋友們,裡昂納·德拉米牧師和他可愛的太太,在他們文雅的家庭裡消受聖誕節的樂趣,沒想到憑空來了一個陌路人,把我親愛的瑪蒂爾達的一顆心奪了去。唉,瑪蒂爾達,你到今天還是我最心愛的朋友呀!」聽了她用的字眼,就知道布立葛絲小姐是個多情人兒,而且有些文學家風味。她出過一本詩集,名叫《夜鶯之歌》,是由書店預約出版的。

  孚金答道:「布小姐,他們都著了她的迷了。畢脫爵士不肯放她走,可是又不敢違拗克勞萊小姐。牧師的女人別德太太也是一樣,跟她好得一步不離。上尉瘋了似的喜歡她。克勞萊先生妒忌的要死。克勞萊小姐害了病以後,只要夏潑小姐伺候,別的人都給趕得遠遠的。這個道理我就不明白,他們准是遭了什麼魘魔法兒了。」

  那天晚上利蓓加通宵守著克勞萊小姐。第二夜,老太太睡得很香,利蓓加才能在東家床頭的一張安樂椅上躺下來睡了幾個鐘頭。過了不久,克勞萊小姐大大的復原了,利蓓加對她維妙維肖的模仿布立葛絲傷心痛哭,逗得她哈哈大笑。布立葛絲淌眼淚,擤鼻子,拿著手帕擦眼淚的樣子,利蓓加學得入木三分,克勞萊小姐看得真高興。給她治病的醫生們見她興致勃勃,也都十分欣喜。因為往常的時候,這位耽于逸樂的老太太只要害了一點兒小病,便愁眉哭眼的只怕自己活不長。

  克勞萊上尉天天來向利蓓加小姐探聽他姑媽的病情。老太太身體恢復得很快,所以可憐的布立葛絲竟得到許可進房去見她的東家。她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的心上壓著怎麼樣的一股熱情,她和朋友見面時有什麼動人的形景,凡是軟心腸的讀者一定想像得出的。

  不久克勞萊小姐就常把布立葛絲叫進屋裡去做伴。利蓓加慣會當面模仿她,自己卻繃著臉一絲兒笑容都沒有,她那賢明的東家瞧著格外覺得有趣。

  克勞萊小姐怎麼會害了這場倒楣的病,逼得她離開兄弟從鄉下趕回家來的呢?這原故說來很不雅,在我這本格調高雅、情感豐富的小說裡寫出來,老大不得體。你想,一位向來在上流社會裡出入的斯文婦人,忽然因為吃喝過度而害起病來,這話怎的好出口?她自己定要說病是天氣潮濕引出來的,其實卻因為她在牧師家裡吃晚飯,有一道菜是滾熱的龍蝦,她吃的津津有味,吃了又吃,就此病了。瑪蒂爾達這一病害得真不輕,照牧師的口氣說話,她差點兒沒「翹了辮子」。闔家的人急煎煎的等著看她的遺囑。羅登·克勞萊盤算下來,倫敦熱鬧季節開始以前,自己手裡至少能有四萬鎊。克勞萊先生挑了許多傳教小冊子,包成一包送給她;這樣,她從名利場和派克街走到那世裡去的時候,心上好有個準備。不料沙烏撒浦登地方有個有本領的醫生及時趕到,打退了那幾乎送她性命的龍蝦,養足了她的力氣,總算讓她又回到倫敦。情勢這麼一轉,從男爵大失所望,心裡的懊惱全露在臉上。

  那一陣大家忙著服伺克勞萊小姐,牧師家的專差隔一小時送一趟信,把她的病情報告給關心她的人聽。那時在他們房子裡還有一位太太在害重病,卻沒有一個人理會——那就是克勞萊夫人。那位有本領的醫生也曾給她看過病,診斷過後,只是搖頭。畢脫爵士沒有反對醫生去看她,因為反正不用另外出診金。這以後大家隨她一個人在房裡病下去,仿佛她是園裡的一根野草,沒人管她。

  小姑娘們也得不到老師的極有益處的教導了。夏潑小姐看護病人真是知疼著熱,因此克勞萊小姐只要她一個人伺候吃藥。孚金在她主人離開鄉下之前早就失去了原來的地位。忠心的女傭人回到倫敦以後,看著布立葛絲小姐也和自己一樣吃醋,一樣受到無情無義的待遇,心裡才氣得過些。

  克勞萊上尉因為他姑媽害病,續了幾天假,在鄉下做孝順侄兒,天天守在前房伺候著(她睡的是正房,進去的時候得穿過藍色小客廳)。他的父親也總在那兒和他碰頭。只要他在廊裡走過,不管腳步多麼輕,老頭兒准會把房門打開,伸出鬣狗似的臉兒對他瞪眼。他們兩個為什麼你看著我我防著你呢?想必父子倆賭賽誰的心好,都要對睡在正房受苦的人兒表示關切。利蓓加常常走出來安慰他們;說得恰切一些,她有的時候安慰爸爸,有的時候安慰兒子。兩位好先生都著急得很,只想從病人的親信那裡刺探消息。

  她每天下樓半點鐘吃晚飯,一面給那父子兩人做和事老。飯後她又上樓去,以後便一夜不出來了。這時羅登便騎馬到墨特白萊鎮上第一百零五師的軍營裡去;他爸爸和霍洛克斯做伴,一面喝攙水的甜酒。利蓓加在克勞萊小姐病房裡的兩星期,真是再耗精力也沒有了。她的神經仿佛是鐵打的,病房裡的工作雖然又忙又煩,她倒仍舊不動聲色。

  直到後來她才把當日怎麼辛苦的情形說給別人聽。平時一團高興的老太太害了病就鬧脾氣。她生氣,睡不著覺,怕死;平日身體好,不理會死後到底是什麼光景,病了之後越想越怕,失心瘋似的整夜躺著哼哼唧唧。年輕美麗的讀者啊,請你想一想,這老婆子自私,下流,沒良心,不信宗教,只醉心於塵世上的快樂,她心裡又怕,身上又痛,使勁兒在床上打滾,而且沒戴假頭髮,像個什麼樣子!請你想想她那嘴臉,趕快趁現在年紀還小的時候,努力修德,總要有愛人敬天的心才好。

  夏潑拿出堅韌不拔的耐心,守在這墮落的老婆子的病床旁邊。什麼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像個持家勤儉的總管,在她手裡沒一件是無用的廢物。好久以後,她談起克勞萊小姐病中的各種小故事,羞得老太太臉上人工的紅顏色後面又泛出天然的紅顏色來。克勞萊小姐病著的時候,蓓基從來不發脾氣。她做事爽利,晚上醒睡,而且因為良心乾淨,放倒頭便睡熟了。在表面上看起來,她仍舊精神飽滿。她的臉色比以前稍微白些,眼圈比以前稍微黑些,可是從病房出來的時候總是神清氣爽,臉上笑眯眯的,穿戴也整齊。她穿了梳妝衣戴了睡帽,竟和她穿了最漂亮的晚禮服一樣好看。

  上尉心裡正是這麼想。他愛她愛得發狂,不時手舞足蹈做出許多醜態來。愛神的倒鉤箭頭把他身上的厚皮射穿了。一個半月來他和蓓基朝夕相處,親近的機會很多,已經到了神魂顛倒的地步。不知怎的,他心裡的秘密,不告訴別人,偏偏去告訴他嬸子,那牧師的太太。她和他嘲笑了一會,說她早就知道他著了迷,勸他小心在意,可是又不得不承認夏潑這個小東西確是又聰明,又滑稽,又古怪,性情又好,心地又單純忠厚,全英國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角色來。她警告羅登不准輕薄她,拿她當作玩意兒,要不然克勞萊小姐決不饒他,因為老太太本人也愛上了那家庭教師,把夏潑當女兒似的寶貝著呢。她說羅登還是離開鄉下回到軍隊裡去,回到萬惡的倫敦去,別再戲弄這麼一個純潔的小可憐兒。

  好心的牧師太太瞧著羅登可憐,有心顧惜他,時常幫他和夏潑小姐在牧師的宅子裡相會,讓他有機會陪她回家,這些事上面已經說過了。太太小姐們,有一種男人,在戀愛的時候是不顧一切的,明明看見人家安排下叫他們上鉤的器具,仍舊會遊過來把魚餌一口吞下,不到一會兒功夫便給釣到岸上,只有喘氣的份兒了。羅登看得很清楚,別德太太利用利蓓加來籠絡他是別有用心的。他並不精明,可是究竟是個走外場的人,在倫敦交際場裡又出入了幾個年頭,也算通明世故的了。有一回別德太太對他說了幾句話,使他的糊塗腦袋裡豁然開朗,自以為識破了她的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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