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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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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看了看打開的舷窗。史文朋已經提供了鑰匙。生命邪惡,或者說變邪惡了,成了無法忍受的東西。「死者絕對不會複生!」詩句打動了他,令他深為感激。死亡是宇宙之間唯一慈祥的東西。在生命令人痛苦和厭倦時,死亡隨時能以永恆的睡眠來解除痛苦。那他還等待什麼?已經是走掉的時候了。 他站了起來,把頭伸出了舷窗口,俯看著奶汁樣的翻滾的波浪。馬裡泊薩號負載沉重,他只需兩手攀著舷窗雙腳便可以點到水。他可以無聲無息地落進海裡,不叫人聽見。一陣水花撲來,濺濕了他的臉。水是鹹的,味道不錯。他考慮著是否應該寫一首絕命詩,可他笑了笑,把那念頭放棄了。沒有時間了,他太急於走掉。 他關掉了屋裡的燈,以免引人注意。他先把雙腳伸出舷窗口,肩頭卻卡住了。他擠了回來,把一隻手貼著身子,再往外擠。輪船略微一轉,給了他助力,他擠出了身子,用雙手吊著。雙腳一沾水,他便放了手,落入了泡沫翻滾的奶汁樣的海水裡。馬裡伯薩號的船體從他身邊疾馳而去,像一堵漆黑的高牆,只有燈光偶爾從舷窗射出。那船顯然是在搶時間行駛。他幾乎還沒明白過來已經落到了船尾,在水泡迸裂的水面上緩緩地遊著。 一條紅魚啄了一下他白色的身子,他不禁哈哈一笑。一片肉被咬掉了,那刺痛讓他想起了自己下水的原因。他一味忙著行動,竟連目的都忘了。馬裡泊薩號的燈光在遠處漸漸模糊,他卻留在了這裡。他自信地遊著,仿佛是打算往最近也在千里以外的陸地遊去。 那是求生的自動本能。他停止了游泳,但一感到水淹沒了嘴,他便猛然揮出了手,讓身子露出了水面。他明白這是求生的意志,同時冷笑起來。哼,意志力他還是有的——他的意志力還夠堅強,只需再作一番最後的努力就可以連意志力也摧毀,不再存在了。 他改變姿勢;垂直了身子,抬頭看了看寧靜的星星,呼出了肺裡的空氣。他激烈地迅速地劃動手腳,把肩頭和半個胸膛露出了水面,這是為了聚集下沉的衝力。然後他便靜止下來,一動不動,像座白色的雕像一樣往海底沉下去。他在水裡故意像吸麻醉劑一樣深深地呼吸著。可到他憋不過氣時,他的手腳卻不自覺地大劃起水來,把自己劃到了水面上,清清楚楚看見了星星。 求生的本能,他輕蔑地想道。他打算拒絕把空氣吸進他快要爆炸的胸膛,卻失敗了。不行,他得試一個新的辦法。他把氣吸進了胸膛,吸得滿滿的,這口氣可以讓他深深地潛入水裡。然後身子一栽,腦袋朝下往下鑽去。他竭盡全部的體力和意志力往下鑽,越鑽越深了。他睜開的眼睛望著幽靈一樣的鰹魚曳著條條熒光在他身邊倏忽往來。他劃著水,希望鰹魚不來咬他,怕因此破壞了他的意志力。鰹魚群倒真沒有來咬。他竟然找出時間對生命的這最後的仁慈表示感謝。 他狠命往下劃,往下劃,劃得手腳疲軟,幾乎劃不動了。他明白自己已經到了極深的地方。耳膜上的壓力使他疼痛,頭也嗡嗡地響了起來。他快要忍耐不住了,卻仍然強迫雙手和雙腿往深處劃,直到他的意志力斷裂,空氣從肺裡猛烈地爆裂出來。水泡像小小的氣球一樣升起,跳躍著,擦著他的面額和眼睛。然後是痛苦和窒息。這種痛苦還不是死亡,這想法從他逐漸衰微的意識裡搖曳了出來。死亡是沒有痛苦的。這是生命,這種可怕的窒息是生命的痛楚,是生命所能給他的最後打擊。 他頑強的手和腳開始痙攣地微弱地掙扎和劃動。但是他的手腳和使手腳掙扎和劃動的求生的欲望卻已經上了他的當。他鑽得太深,手腳再也無法把他送出水面了。他像在朦朧的幻覺的海洋裡懶懶地漂浮著。斑斕的色彩和光芒包圍了他,沐浴著他,浸透了他。那是什麼?似乎是一座燈塔;可那燈塔在他腦子裡——一片閃爍的熾烈的白光。白光的閃動越來越快,一陣滾滾的巨聲殷殷響起,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在一座巨大的無底的樓梯裡往下落,在快到樓梯底時墜入了黑暗。他的意識從此結束,他已落進了黑暗裡。在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已什麼都不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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