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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1)


  有一天克瑞斯來看馬丁了,克瑞斯是「真正的賤民」之一。馬丁聽著他敘述起一個輝煌計劃的細節,放下心來。那計劃相當想入非非,他懷著小說家的興趣而不是投資人的興趣聽他講述。解釋到中途,克瑞斯還分出了點時間告訴馬丁,他在他那《太陽的恥辱》裡簡直是塊木頭。

  「可我並不是到這兒來侃哲學的,」克瑞斯說下去,「我想知道你是否肯在這樁買賣上投上一千元資本。」

  「不,我無論如何也還沒有木頭到那種程度,」馬丁回答,「不過我要告訴你我的打算。你曾經給了我平生最精彩的一夜,給了我用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現在我有錢了,而錢對於我又毫無意義。我認為你那樁買賣並無價值,但我願意給你一千元,回報你給我的那個無價之寶的一夜。你需要的是錢,而我的錢又多得花不完;你既然需要錢,又來要錢,就用不著耍什麼花槍來騙我了,你拿去吧。」

  克瑞斯沒有表現絲毫驚訝,折好支票,放進了口袋。

  「照這個價錢我倒想訂個合同,為你提供許多那樣的夜晚,」他說。

  「太晚了,」馬丁搖搖頭,「對於我來說那是唯一的一夜。那天晚上我簡直就是在天堂裡。我知道那對於你們是家常便飯,可對我卻大不相同。我以後再也不會生活在那樣的高度了,我跟哲學分手了;關於哲學的話我一個字也不想聽了。」

  「這可是我平生憑哲學謙到的第一筆錢,」克瑞斯走到門口,站住了,說,「可是市場又垮掉了。」

  有一天莫爾斯太太在街上開車路過馬丁身邊,向他點了點頭,微笑了一下;馬丁也脫帽,微笑作答。此事對他毫無影響,要是在一個月以前他一定會生氣,好奇,而且會揣測她的心理狀態;可現在事情一過他便不再想,轉瞬便忘,就像路過中央銀行大樓或是市政廳便立即忘記一樣。可不好理解的是:他的思維仍然活躍,總繞著一個圓圈轉來轉去;圓圈的中心是「作品早已完成」;那念頭像一大堆永不死亡的蛆蟲咬齧著他的腦子,早上把他咬醒,晚上咬齧他的夢。周圍生活裡每一件進入他感官的事物都立即和「作品早已完成」聯繫了起來。他沿著冷酷無情的邏輯推論下去,結論是他自己已無足輕重,什麼也不是。流氓馬·伊甸和水手馬·伊甸是真實的,那就是他。可那著名的作家馬丁·伊甸卻是從群氓心理產生的一團迷霧,是由群氓心理硬塞進流氓和水手馬·伊甸的臭皮囊裡去的。那騙不了他,他並不是群紙獻牲膜拜的那個太陽神話。他有自知之明。

  他測覽雜誌上有關自己的文章,細讀上面發表的關於他的描寫,始終覺得無法把那些描繪跟自己對上號。他確實是那個曾經生活過、歡樂過、戀愛過的人;那個隨遇而安。寬容生活裡的弱點的人;他確實在水手艙當過水手,曾在異國他鄉漂泊,曾在打架的日子裡帶領過自己一幫人;他最初見到免費圖書館書架上那千千萬萬的藏書時確實曾目瞪口呆;以後又在書城之中鑽研出了門道,掌握了書本;他確實曾經點著燈熬夜讀書,帶著鐵刺睡覺,也寫過好幾本書。但有一樁本領他卻沒有:他沒有所有的群氓都想填塞的那麼個碩大無朋的胃。

  不過,雜誌上有些東西也令他覺得好玩。所有的雜誌都在爭奪他。《華倫月刊》向他的訂戶宣傳它總在發現新作家;別的且不說,馬丁·伊甸就是他們向讀者大眾推薦的。《白鼠》雜誌宣稱馬丁·伊甸是他們發現的;發表同樣消息的還有《北方評論》和《麥金托什雜誌》,可他們卻叫《環球》打啞了,《環球》勝利地提出了埋藏在他們的文獻中那份被竄改得面目全非的《海上抒情詩》;逃掉了債務又轉世還魂的《青年與時代》提出了馬丁一篇更早的作品,那東西除了農民的孩子之外再也沒有人讀。《跨越大陸》發表了一篇振振有辭的莊嚴聲明,說他們是如何物色到馬丁·伊甸的,《大黃蜂》卻展示了他們出版的《仙女與珍珠》,進行了激烈的反駁。在這一片吵嚷聲中欣格垂、達思利公司那溫和的聲明被淹沒了,何況欣格垂出版社沒有雜誌,無法發表更為響亮的聲明。

  報紙計算著馬丁的版稅收入。某幾家雜誌給他的豪華稿酬不知道怎麼洩露了出去,於是奧克蘭的牧師們便來對他作友誼拜訪;職業性的求助信也充斥了他的信箱。而比這一切更糟的則是女人。他的照片廣泛發表,於是有了專門的作家拿他那曬黑了的結實的面龐、上面的傷疤、健壯的肩頭、沉靜清澈的眼光、苦行僧式的凹陷的面頰大做文章。這讓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的野性,不禁微笑了。他在自己交往的婦女中不時發現有人打量他,品評他,垂青於他。他暗暗好笑,想起了布裡森登的警告,笑得更有趣了。女人是無法毀掉他的,這可以肯定,他早已過了那樣的年齡。

  有一回他送麗齊去夜校。麗齊看見一位穿著華麗的長袍的資產階級美女膘了他一眼。那一眼瞟得長了一點,深沉了一點,其意思麗齊最是明白。她憤怒了,身子僵直了,馬丁看了出來,也注意到了那意思,便告訴她這種事他早已見慣不驚,並不放在心主。

  「你應當注意的,」她回答時滿眼怒火,「問題就在,你已經有了毛病。」

  「我一輩子也沒有更健康過,我的體重比過去增加了五磅呢。」

  「不是你身體有病,而是你腦子有病,是你那思想的機器出了毛病。連我這樣的小角色也看出來了。」

  他走在她身旁想著。

  「只要能治好你這病,我什麼都不在乎,」她衝動地叫喊起來,「像你這樣的人,女人像那樣看你,你就得小心。太不自然,你如果是個打打扮扮的男人那倒沒什麼,可你天生不是那種人。上帝保佑,要是出了一個能叫你喜歡的人,我倒是心甘情願,而且高興的。」

  他把麗齊留在夜校,一個人回到了大都會旅館。

  一進屋他就倒在一張莫裡斯安樂椅裡,茫然地望著前面。他沒有打盹,也沒有想問題,心裡一片空白,只偶然有一些回憶鏡頭帶著形象、色彩和閃光從他眼簾下掠過。他感到了那些鏡頭,卻幾乎沒有意識到——它們並不比夢境更清晰,可他又沒有睡著。有一次他醒了過來,看了看表:才八點。他無事可做。要睡覺又嫌太早。他心裡又成了空白,眼簾下又有影像形成和消失。那些影像都模糊不清,永遠如陽光穿透的層層樹葉和灌木叢的亂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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