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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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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夏天馬丁過得很艱難。審稿人和編輯們都放假走掉了。報刊雜誌平時三個禮拜就能回信,現在一拖三個月,有時更久。他感到安慰的是郵費倒是因為這僵局而省掉了。出版仍然活躍的是那些強盜報刊。馬丁把他早期的作品如《潛水采珠》、《海上生涯》、《捕鱉》、《東北季候風》全寄給了它們,沒有從這些稿子得到分文稿酬。不過,在六個月書信往返之後他取得了一項折中:從《捕鱉》得到了一把刮胡刀;刊登他的《東北季候風》的《衛城》則同意給他五元現金和五年贈閱——後來只執行了協議的第二部分。 他把一首詠史蒂文森的十四行詩賣給了波士頓一個編輯,從那兒擠出了兩元錢。那編輯辦的雜誌雖饒有馬修·阿諾德①風格,錢袋子卻攥得極緊。他新寫成的一首二百行的巧妙的諷刺詩《仙女與珍珠》,剛從腦子裡熱騰騰出籠,得到了舊金山一家雜誌編輯的青睞。那雜誌是為一條大鐵路辦的。雜誌編輯寫信問他是否可以用免費乘車證代替稿費,他回信問那乘車證可否轉讓,回答是不能轉讓。既然不能轉讓他只好要求退稿。稿子退了回來,編輯表示遺憾,馬丁又把它寄到舊金山,給了《大黃蜂》,一家神氣十足的雜誌,是一個精明的報人一手創辦並吹噓成最輝煌的明星雜誌的。但是《大黃蜂》的光芒在馬丁出世以前早已暗淡。編輯同意給馬丁十五元錢買那首詩,不過在刊出之後卻似乎忘了寄稿費的事。馬丁去了幾封信都沒有回音,便寫去了一封措辭尖刻的信,算是引來了回答。那是一個新任編輯寫的,冷冰冰地告訴馬丁他不能對他前任編輯的錯誤負責。而且他認為《仙女與珍珠》也並不怎麼樣。 -------- ①馬修·阿諾德(1822—1888),英國詩人,文學批評家,代表作《批評論》(Essay Criticism)以批判市儈主義著名。 但是給予馬丁最殘酷打擊的卻是一家芝加哥的雜誌《環球》。馬丁一直不肯把他的《海上抒情詩》送出去發表,實在是因為太餓才終於改變了初衷。在遭到十多家雜誌拒絕之後,那稿子來到了《環球》的辦公室。那集子裡一共有三十首詩,一首詩能給他一塊錢。第一個月發表了四首,他立即得到了四塊錢支票。但是一看雜誌,他卻為那屠殺式的竄改氣得發瘋。連標題都改了,《結局》給改成了《完》;《外礁之歌》給改成了《珊瑚礁之歌》;還有一處標題改得文不對題,《美杜莎的目光》被改成了《倒退的軌跡》。詩歌本身的胡塗亂改更是可怕。馬丁嗷嗷叫著,滿身冷汗,揪著頭髮。用詞、詩行和小節都被莫名其妙地劃掉了、交換了、顛倒了、混淆了。有時又憑空飛來些詩節,代替了他的原作。他很難相信一個頭腦清醒的編輯竟會這樣橫行霸道。若是說那詩是叫一個跑街小廝或是速記員動了手術,他倒比較相信。馬丁立即去信請求原詩退回,別再發表。他一封又一封地寫信,要求,央告,乞請,威脅,都沒有回音。那蹂躪屠殺一個月一個月地繼續下去,直到他的三十首詩一一發表完畢。支票倒是每月作品一發就寄來的。 儘管有這些倒黴的事,關於《白鼠》的那四十元支票的記憶仍然支持著他,只是他不得不越來越多地寫下鍋之作。他在農業週刊和行業刊物裡找到了奶油麵包,也發現靠宗教週刊容易餓飯。在他最倒黴、連那套黑色禮服也進了當輔以後,卻在共和黨縣委組織的一次有獎比賽裡得了個滿分——或者是自以為如此。競賽分作三項,他全參加了——他不禁對自己苦笑,竟弄到了這種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的詩歌得了一等獎,十元;他的競選歌曲得了二等獎,五元;他的論述共和黨原則的論文得了一等獎,二十五元。這叫他心滿意足,可到他去領獎時才發現還有問題。原來縣委內部出了差錯,儘管縣委裡有一個有錢的銀行家和一個州參議員,獎金卻遲遲沒有發了來。這個問題還懸而未決,他又在另一項論文競賽裡得了個一等獎,不但證明了自己也懂得民主黨的原則,而且到手了二十五元獎金。不過共和黨競賽的那四十元卻泡了湯。 他不得不設計和露絲見面的辦法。考慮到從北奧克蘭步行到露絲家再走回來路程太遠,他決定把黑色禮服送進了當鋪,以保留自行車。自行車照樣能讓他跟露絲見面,卻又能鍛煉身材,而且能省下時間來工作。他只須穿上一條細帆布齊膝短褲和一件舊毛線衣,也能算有了過得去的騎車裝,下午便能夠和露絲一起騎車兜風了。而且,他在她家裡見到她的機會也不多,因為莫爾斯太太正全力以赴推行她的請客計劃。他在那兒見到的不久前還叫他莫測高深的上流人士現在已叫他生厭。他們再也不神氣了。他因為自己日子過得艱難,屢遭挫折,工作又太辛苦,本來就敏感易怒,而他們的談吐又總惹他生氣。他的這種自滿未始沒有道理。他用自己在書上讀到的思想家作尺度來衡量那些人狹隘的心靈,除卻考德威爾教授以外,他在露絲家就沒有遇見過一個心靈博大的人,而考德威爾教授他也只見過一次。其他的人全都是些蠢材,笨蛋,又淺薄,又武斷,又無知。最叫他吃驚的是他們的無知。他們是怎麼了?他們受過的教育到哪兒去了?他讀過的書他們都是讀過的,可是為什麼他們從那些書裡就什麼都沒有學到? 他知道世界上確實有博大的心靈和深沉合理的思想。這是他從書本上驗證過的。那些書本給他的教育超過了莫爾斯家的標準。他也明白世上有高於莫爾斯圈子的聰明才智。他閱讀英國的社交小說,在其中瞥見過一些討論政治和哲學的紳士淑女。他也讀到過大都會裡的沙龍,藝術和聰明都在那裡會集,而這種沙龍美國也有。他過去曾愚昧地以為:高踞於工人階級以上的衣冠楚楚的人們全都智慧過人,情操優美。他曾以為文化總伴隨著白領;他曾受過騙,以為大學教育就是博學多才。 是的,他要奮鬥,要向上,還要把露絲留在身邊。他對她一往情深,深信她所到之處都一路光輝。他明白自己少時的環境限制過自己;也明白露絲的環境也會限制她。她沒有發展的機會。她父親架上的書、牆上的畫和鋼琴上的樂曲至多也不過是些平庸的裝飾。莫爾斯一家和類似的人對真正的文學、繪畫和音樂全都遲鈍,而生活卻比那一切宏偉多了。他們對生活愚昧得無可救藥。儘管他們傾向於唯一神教①,戴了一副具有保守開明思想的面具,實際上他們已落後於解釋世界的科學兩代之久。他們的思想還處在中世紀階段。同時,他也感到,他們看待生命和宇宙的終極事實的方法還是形而上學的,那種看法阻地球上最年輕的種族的看法一樣幼稚;也跟穴居人的看法一樣古老,甚至更古老——那看法使第一個更新世的猿人害怕黑暗;使第一個匆促的希伯來野蠻人用亞當的肋骨造成了夏娃;使笛卡爾通過反射渺小的自我建立了唯心主義的宇宙體系;使那有名的英格蘭傳教士②用尖刻的諷刺來譴責進化論,並立即博得了喝彩,從而在歷史的篇章裡草草留下了一個臭名。 -------- ①唯一神教:基督教的一個教派,只相信有唯一的上帝,不相信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教義,對宗教持較為寬容的態度。 ②此人是牛津主教威爾伯佛斯,他曾對當時新出現不久的進化論大肆攻擊,卻遭到赫百黎等科學家和哲學家的強烈反擊,非常狼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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