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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3)


  「你是有力量的,」他聽見她在說話,「可那是沒經過訓練的力量。」

  「你必須培養鑒別能力,必須考慮品位、美和情調。」

  「像一頭闖進瓷器店的公牛,」他提出比喻,博得了她一笑。

  「我膽太大,寫得太多,」他喃喃地說。

  她微笑同意了,然後坐好,又聽下一篇。

  「我不知道你對這一篇會怎麼看,」他解釋,「這一篇挺好玩,我怕是力不從心,但用意是好的。小的地方不必計較。只看看你是否感覺到其中重大的東西。它重大,也真實,儘管我很可能沒有表現出來。」

  他開始讀,一邊讀一邊注意她。他終於打動地了。她坐著不動,眼睛緊盯著他,連呼吸也幾乎停止了。他覺得她是叫作品的魅力打動了,所得如醉如癡了。他把這小說叫做《冒險》,其實是對冒險的禮贊——不是故事書中那類冒險,而是現實中的冒險。野蠻的頭領經歷過可怕的懲罰取得了驚人的報償。信心不足,多次反復要求著可怕的耐性和在辛酸的日夜裡的勤勞苦作。面前或是耀眼的燦爛陽光,或是忍饑受渴之後的漆黑的死亡,或是長期高燒,形銷骨立,精神嚴重錯亂而死。通過血與汗,蚊叮蟲咬,通過一串又一串瑣碎平凡的交鋒,終於到達了輝煌的結局,取得了壯麗的成就。

  他寫進小說的就是這種東西,它的全部,而且更多,他相信在她坐著靜聽時使她激動的正是這東西。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蒼白的面頰泛出了紅暈,他結束時似乎感到她快要端不過氣來了。她的確激動了,但不是因為故事,而是因為他。她對故事的評價並不高。她感受到的是馬丁那雄渾的力,他那一向過剩的精力仿佛正向她汩汩流注,淹沒了她。說來也怪,正是滿載著他的強力的小說一時成了他的力量向她傾瀉的渠道。她只意識到那力量,卻忽略了那媒體。在她似乎為他的作品所顛倒時,顛倒她的實際是一種對她還很陌生的東西——一種可怕而危險的思想不期而至,在她頭腦裡出現。她忽然發覺自己在迷惘著婚姻是什麼樣子,在她意識到那思想的放縱與狂熱時她簡直嚇壞了。這念頭太不適合她的處女身分,也不像她。她還從未因自己的女兒之身而苦惱過。她一向生活在丁尼生詩歌式的夢境裡。那精細的大師對闖入王后與騎士之間的粗野成分雖作了微妙的暗示,但她對它的含義卻感覺遲鈍。她一向沉睡未醒,可現在生命已在迫不及待地猛敲著她的每一扇門扉。她的心靈亂成了一團,正忙著插插銷,上門閂,可放縱的本能卻在催促她敞開門戶,邀請那陌生得美妙的客人進來。

  馬丁滿意地等著她的判決辭。他對那判決如何毫不懷疑。可一聽見她的話卻不禁目瞪日呆。——

  「很美。」

  「確實很美,」片刻之後她又著重地重複了這句話。

  當然很美,可其中不光有美,還有別的,有更光芒耀眼的東西,美在它面前只是個婢女。他默默地趴在地上,望著巨大的懷疑以其猙獰的形象在他面前升起。他失敗了。他力不從心。他曾看到一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卻沒有表達出來。

  「你對——」他躊躇了一會兒,為第一次使用一個陌生的詞感到不好意思。『你對作品的主題有什麼看法?」他問。

  「主題有些混亂,」她回答,「大體說來這就是我唯一的評論。我跟隨著故事情節,但其中似乎夾雜了許多別的東西,有些囉嗦。你插進了許多拉雜的東西,妨礙了動作的發展。」

  「可那才是主要的主題呢,」他急忙解釋,「是個重大的潛在的主題,廣闊無邊的具有普遍意義的東西。我努力讓它跟故事本身同步發展,可畢竟也只能浮光掠影,我嗅到了一個獵物,看來槍法卻不行。我沒有寫出我想寫的東西。不過我總可以學會的。」

  她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她是個文學土,但他已超越了禁煙著他的藩籬。對此她並不理解,卻把自己的不理解看作是因為他的邏輯不清。

  「你太拉雜,」她說,「但是小說很美,在某些部分。」

  她的聲音在他耳裡仿佛很遼遠,因為他正在考慮是否給她念念《海上抒情詩人他躺在那兒,隱約地感到失望,她卻在打量他,又在思考著不期而至的瘋狂放肆的婚姻問題。

  「你想成名麼?」她突然問他。

  「想,有一點兒想,」他承認,「那是冒險的一部分。重要的不是出名本身,而是出名的過程。而對我來說,成名只是達到另一目的的手段。為了那個目的我非常想成名。」

  「目的就是你,」他想加上這句話。若是她對他念給她聽的東西反應熱烈,說不定他就會加上的。

  可是她此時正忙著思考,要為他設想出一種至少是可行的事業。她並沒有追問他所暗示的最終目的的是什麼。文學不是他的事業,對此她深信不疑,向他今天又已用他那些業餘半生不熟的作品作了證明。他可以談得娓娓動聽,但不能用文學的手法加以描繪。她用丁尼生、勃朗寧和她愛好的散文大帥跟他作比較,跟他那業無可救藥的弱點作比較。但她並沒有把心小的話全告訴他,她對他那種奇怪的興趣使她姑息著他。他的寫作欲畢竟只是一種愛好,以後會自然消失的。那時他便會去從事生活中更為嚴肅的事業,而且取得成功,這她知道,他意志堅強.身體好,是不會失敗的——只要他肯放棄寫作。

  「我希望你把全部作品都給我看看,伊甸地生。」她說。

  他高興得漲紅了臉。他至少可以肯定她已感到了興趣。她沒有給他一張退稿條。她說他的作品某些部分很美,這已是他從別人那裡聽到的第一個鼓勵之辭。

  「好的,」他激動地說,「而且,莫爾斯小姐,我向你保證一定好好幹。我知道我的來路很長,要走的路也很長,但我一定要走到,哪舊是手足並用也要走到。」他捧起一疊稿子。「這是《海上抒情詩》,你回家時我再給你,你抽空讀一讀,請務必告訴我你對它的看法。你知道我最需要的就是批評。請你一定川率地提出意見。」

  「我一定完全們率,」她答應著,心裡卻感到不安,因為她對他並不坦率,而且懷疑下回對他能否完全坦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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