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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我希望自己是在學著說話,」他結巴地說,「我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全都是些大題目。我找不出辦法表示心裡真正的感受。有時我似乎覺得整個世界、整個生命、一切的一切都在我心中生存,叫囂著要我為它們說話。我感到了——啊,我無法描述——我感到了它的巨大,但一說起話來,卻只能睜睜晤晤像個娃娃。把情緒和感受轉化成文字或話語,能使讀者或聽話的人倒過來轉化成心中同樣的情緒或感受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一項不同凡響的任務。你看,我把臉理進草裡,從鼻孔吸進的清香使我浮想連翩,全身戰慄。我嗅到的是宇宙的氣息。我知道歌聲和歡笑、成功與痛苦、鬥爭和死亡;草的香氣不知怎麼在我的頭腦裡引起了種種幻影,我看見了這些幻影,我想把這一切告訴你,告訴全世界,可我的舌頭不管用,它怎樣才能管用呢?我剛才就是想向你用言語描繪草的香味對我的影響,但是沒有成功。只是用拙劣的言詞勾畫了一下。我覺得自己說出的似乎全是廢話。我憋悶得慌,急於表達。啊——」他的手向上一揮,做了個失望的手勢——「我做不到,別人不理解!無法溝通!」

  「但是你的確說得很好,」她堅持說,「想想看,在我認識你之後的短暫時間裡,你已經有了多大的進步!巴特勒先生是個有名的演說家。選舉的時候州委會常常要他到各地去演說,可你說得就跟他那天晚上在宴會上說得一樣精彩。只是他更有控制,而你太激動而已。只要多說幾回就好了。你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演說家,只要你願意幹,你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你是個出類拔草的人,我相信你可以領導群眾,凡是你想幹的事沒有理由于不成功。你在語法上的成功便是一個例子。你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律師。你應當在政治上輝煌起來。沒有東西能阻擋你取得眼巴特勒先生同樣偉大的成功的——還不會消化不良。」她笑著補充了最後一句。

  兩人繼續談下去。她總是溫文爾雅堅持不懈地回到一個問題:教育必須全面打好基礎,拉丁文是基礎的一部分,對從事任何事業都大有好處。她描繪出了她理想的成功者。那大體是她父親的形象,其中明確無誤地夾雜著一些巴特勒先生形象的線條與色彩。他躺在地上尖起耳朵專注地聽著,抬頭望著她,欣賞著她說話時嘴唇的每一動作,但腦子卻裝不進去。她所描繪的圖畫並不迷人。他隱約感到失望的痛苦,因為對她的愛那痛苦尤其尖銳。她的全部談話沒有一個字涉及他的寫作。他帶來念的稿子躺在地上受到冷落。

  談話終於暫停,他瞥了一眼太陽,估計了一下它跟地平線的距離,作為一種暗示拿起了稿子。

  「我簡直忘了,」她急忙說,「我非常想聽呢!」

  他為她念了一篇自己認為最好的短篇小說。他把它叫做《生命之酒》。故事裡的酒是在他寫作時悄悄鑽進他腦子的,現許他一念,那酒又鑽進了他的腦了,故事的輪廓本來就有相當的魅力,他又用文采和點綴加以渲染。他當初寫作時的火焰與熱情又在他心裡燃起.使他陶醉,因而看不見也聽不到自己作品的缺點了。露絲卻不同。她那訓練有素的耳朵聽出了它的薄弱和誇張之處和初學者過分渲染的地方。句子的節奏一有疙瘩和拖遝也都立即為她察覺。除此之外只要沒有太裝腔作勢她都幾乎置節奏於不顧。作品那業餘味兒給了她不愉快的印象。業餘水平,這是她對整個小說的最後評價。不過她沒有直說,相反,在他念完之後她只指出了一些次要的瑕疵,宣稱她喜歡那篇小說。

  但是他失望了。他承認她的評價是公正的,但他仍有一種感覺,他讓她聽這小說並非要她作課堂式的作文修改。細節並不重要,它們會自生自滅。他可以改,可以學會自己改。他在生活中把握住了某種重大的東西,要把它寫進他的小說。他向她念的是那重大的東西,不是句子結構或分號什麼的。他要她跟他一起體驗屬￿他的這點重大的東西,那是他用自已的眼睛看見過,在自己的頭腦裡思考過,用自己的手在紙上打出來的。完了,我失敗了,這是他心裡的秘密結論。編輯們也許是對的。他感受到了那巨大的東西,卻沒有表現出來。他隱藏了心中的失望,輕鬆地附和了她的評價,使她沒有意識到他心的深處有一道洶湧的潛流在奔騰。

  「下一篇我把它叫《陰謀》,」他打開稿子說,「已經有四五個雜誌退了稿,可我一直認為它不錯。實際上我不知道該怎樣評價。我只是把捉住了某種東西寫了下來。它雖使我非常激動,卻未必能使你同樣激動。篇幅很小,只有兩千字。」

  「多麼可怕!」他念完了稿子,她叫道。「駭人聽聞,說不出的駭人聽聞!」

  他注意到了她那蒼白的臉色,神色緊張的瞪大的雙眼,和捏緊的拳頭,心中暗暗滿意。他成功了,他已表達出了自己在頭腦中設計的形象與感情,他打中了。無論她喜不喜歡,故事已經抓住了她,支配了她,使她坐在那兒靜聽,再也不考慮細節。

  「那是生活,」他說,「生潔並非是永遠美麗的,也許因為我生性奇特,我在恐怖中找到了一些美麗的東西。我似乎感到正因為它出現在恐怖中.那美麗才增加了十倍,」

  「但,那可憐的女人為什麼不能——一」她心不在焉地插嘴道,卻又控制了心中的厭惡之情,叫道,「啊!這小說墮落!不美、肮髒蔔流!」

  他感到心房似乎暫時停止了跳動。肮髒下流!他做夢也沒想到,他設計那個意思,整個情節站在他面前,每個字母都燃前火,燃得那麼明亮耀眼。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出肮髒蔔流的東西。他的心恢復了跳動,他問心無愧。

  「你為什麼不選一個美好的題材?」是她在說話,「世界上有肮髒下流的東西,這我們知道,可我們沒有理由——」

  她怒氣衝衝地說下去,但他沒有聽,只抬起頭望著她那處女的臉,心中暗自發笑,那張股多麼天真純潔,天真得令人憐愛、純潔得動人心魂,能除去他身上的全部髒汙,把他浸潤于一種天國的靈光之中。那靈光清涼、柔和,如大鵝絨,像星星,世界上有肮髒下流的東西,這我們知道。看來她也知道有肮髒下流的東西,這叫他高興,心平也不禁暗笑他只把她那話看作是戀愛時的笑話緊接著,千千萬萬細節的幻影便閃過他心田,他看到了自己所經歷過電征服了的肮髒下流的生活的汪洋大海,他原諒了她,同為她不可能瞭解情況,而那並不是她的錯。他感謝上帝她能這樣天真無邪、一上不染。但是他卻知道生活,知道它的肮髒和美好;知道它的偉大,儘管其中到處總是惡。以上帝發誓他正要向世界發言加以描述呢!天堂衛的聖徒除了美麗純潔還能怎麼樣?對他們不必讚頌。但是醜惡淵藪中的聖徒——啊,那才是永恆的奇跡,那才是生命的價值所在.眼看著道德上的偉人從邪惡的泥淖中升起;眼看著白已從泥淖中升起,睜開滴著泥漿的雙眼第一次瞥見遙遠處隱約存在的美;眼看著力量、真理和崇高的精神天賦從無力、脆弱、惡意、和種種地獄般的獸性中升起——

  從她嘴裡說出的一串話語鑽進了他的意識。

  「這小說的格調整個兒低下。可現實小卻有許多高尚的東西。試以《悼念》①為例。」

  他出於無奈,幾乎要提起《洛克斯利大廳》。②若不是他的幻影又抓住了他,讓他盯住著她.他幾乎真會說了出來。這跟他同一種屬的女人,從遠占的萌動評始,在生命的宏大的階梯上爬行掙扎,經過了億萬斯年,才在最高層出現,演化出了一個露絲,純潔、美麗、神聖,有力量讓他理解愛情,嚮往純潔,渴望品嘗神性的滋味——地,馬丁·伊甸,也是。以某種令人驚詫的方式從泥淖中,從無數的錯誤和無窮多流產的創作中爬出來的。浪漫、奇跡和榮耀都在這平。只要他能表達。這就是寫作的素材。天上的聖徒!——聖徒只不過是聖徒,連自己也拯救不了;可他卻是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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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悼念》(In Memoriam,1850),英國詩人A.丁尼生悼念亡友哈蘭(A.H.H allam)的長詩。哈蘭是渡海去愛爾蘭時遭遇風暴淹死的。

  ②《洛克斯利大廳》(Locksley Hall,1842):也是A.丁尼生的詩。獨白形式,獨白者回到青年時代居住的洛克斯利大廳,回憶起他跟「用情淡薄」的表妹愛密的戀愛。後愛密服從父母的葛志,追求世俗名利,嫁了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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