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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馬丁只想像著星期天早上他的姐夫打開《檢驗者》讀到探寶故事時那副吃驚的樣子,並以此為滿足。星期天他一大早就到了大門口,緊張地翻了一遍版數很多的報紙,又再仔細地翻了一遍,然後抗好放回原處。他很慶倖沒有把寫這篇文章的事告訴任何人。後來他想了想,得出結論,報紙發表文章的速度不是他所想像的那麼快。何況他那文章並無新聞價值,編者很有可能先要跟他聯繫之後再發稿。

  早飯之後他繼續寫他的連載故事。他的文思滔滔不絕,儘管常常停下筆來查詞典。查修辭學。在查閱時又往往一章一章地讀下去,反復地讀。他安慰自己說這雖還不是在寫作自己心目中的偉大作品,卻是在練習寫作,培養構思和表達的能力。他賣勁地寫,寫到黃昏時分再出門到閱覽室去翻雜誌和週刊,直到閱覽室十點鐘關門。他整周的日程都是如此。每天三千字,晚上翻雜誌,調查編輯喜歡發去哪類故事。文章和詩歌。有一點是肯定的:既然有那麼多作家能寫,他就能寫。只要能給他時間,他還能寫出他們寫不出來的東西。他在《書籍新聞》上讀到一段有關雜誌撰稿人收入的文章很受到鼓舞。倒不是吉卜林的稿費每字一元,而是第一流雜誌的最低稿費是每字兩分。《青年夥伴》肯定是第一流雜誌,按那標準計算他那天寫的三千字就可以給他賺來六十元——那可是出海兩個月的工資!

  星期五晚上他寫完了連載故事,二萬一千字。他算了算,每個字兩分,四百二十元。這一周的活幹得可不賴,他一次用收入從沒有這麼高的。真不知道怎麼花呢!他挖到金礦了。這礦還能持續不斷地開下去呢!他計劃再買幾套衣服,訂很多雜誌,買上幾十本參考書,那就用不看到圖書館查書了。那四百二十元還剩下很多,這叫他傷了好一會兒腦筋。最後才想起可以給格特露請個傭人,給茉莉安買輛自行車。

  他把那厚厚的手稿寄給了精年夥伴》,又計劃好寫一篇潛水來珠的故事,然後才在星期六下午去看露絲。他事先打過電話,露絲親自到門口迎接了他,他那一身熟悉的旺盛精力噴薄而出二仿佛劈面給了她一個衝擊,仿佛一道奔瀉的光芒射進了她的身子,流遍了她的血管。給了她力量,使她震顫。他握住她的手望著她那藍色的眼睛時禁不住臉紅了。可那八個月的太陽曬成的青銅色把那紅暈遮住了,儘管它遮不住脖子不讓它受硬領的折磨。她注意到那一道紅印覺得好笑,但轉眼看到那身衣服她的笑意便消失了。那衣服確實報稱身——那是他第一套雷體定做的服裝——他看去似乎更頎長了些,挺拔了些。他那布便帽也換成了軟禮帽。她要求他戴上看看,然後便稱讚他漂亮。她想不起什麼時候曾經這樣快活過〔他的變化乃是她的成績,她以此自豪,更急於進一步幫助他。

  但是他最大的也最叫她高興的變化卻是他的談吐。不但純正多了,而且輕鬆多了。他使用了許多新詞語。只是一激動或興奮他那含糊不清的老毛病又會發作,字尾的輔音也會吞掉。而在他試用剛學會的新同語時還會出現尷尬的猶豫。還有,他說話不但流暢了,而且帶了幾分俏皮詼諧,這麼叫她高興。他一向幽默風趣,善於開玩笑,很受夥伴們歡迎,但是由於詞語不豐、訓練不足,他在她面前卻無從施展。現在他已摸到了方向,覺得自己不再是局外人。但是他卻很小心,甚至過分小心,只緊跟露絲定下的快活和幻想的尺度,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

  他告訴她他近來做了些什麼,又說他打算靠寫作為生,並巨繼續做研究工作。但是他失望了。她並沒有表示贊同,對他的計劃評價不高。

  「你看,」她擔率地說,「寫作跟別的工作一樣必須是個職業。當然,我對寫作並不瞭解,只是憑常識判斷。要當鐵匠不先做三年學徒是不行的——也許是五年吧!作家比鐵匠的收入高多了,想當作家的人自然會多得多,想寫作的人多著呢。」

  『可我是不是得天獨厚,最宜於寫作呢?」他問道,心中暗暗為話中使用的習語得意。他敏銳的想像力把現在這場面、氣氛跟他生活中無數粗魯放肆鄙陋野蠻的場面投射到了同一個巨大的幕布——這複雜的幻影整個以光速形成,沒有使談話停頓,也沒有影響他平靜的思路。在他那想像的銀幕上他看到自己跟這個美麗可愛的姑娘面對面坐在一間充滿書籍。繪畫。情趣與文化的屋子裡,用純正的英語交談著,一道明亮耀眼的光穩定地籠罩住他倆。而與此對照的種種場面則羅列在他們四周,逐漸往銀幕的邊沿淡去。每一個場面是一幅圖畫,而他是看客,可以隨意觀看自己喜歡的畫面。他穿過流蕩的煙雲和旋卷的霧震觀看著這些畫面。煙雲霧震在耀眼的紅光前散開,他看見了酒吧前的牛仔喝著烈性的威一L忌,空氣中彌漫著很褻粗魯的話語,他看見自己跟他們在一起,跟最粗野的人在一起喝酒咒駡,或是跟他們玩著撲克,賭場的籌碼在冒黑煙的煤油燈下發著脆響。他看見自己打著赤膊投戴手套服「利物浦紅火」在薩斯克漢納號的前艙進行著那場了不起的拳擊賽。他看見約翰·羅傑斯號血淋淋的甲板。是那個準備嘩變的灰色清晨,大副在主艙D因死前的痛苦踢著腿;可那老頭兒手上的連發槍還冒著煙。水手們扭曲著激動的面孔,發出尖利狠毒的咒駡,一個個粗魯的漢子在他身邊倒下。他又回想到正中的場面,光照穩定。平靜、純潔。露絲跟他對坐閒談,周圍全是書籍和繪畫。他也看到了鋼琴。於是露絲為他彈奏。他聽見了自己選用的正確詞語在震響。「那麼,我難道不是得天獨厚最宜於寫作的人麼?」

  「但是一個人無論怎樣得天獨厚最直于當鐵匠,」露絲笑了,「我卻從來沒聽說有人不光當學徒就能行的。」

  「那你看我該怎麼辦?」他問,「別忘了,我覺得我有這種寫作能力——我解釋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內心有這件條件。」

  『你必須受到完整的教育,」她回答,「無論你最終是否當作家,無論你選定什麼職業,這種教育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不能馬虎粗糙。你應當上中學。」

  「是的——」他正要說,她補充了一句,打斷了他的話。

  「當然,你也可以繼續寫作。」

  「我是非寫作不可的,」他狠狠地說。

  「怎麼?」她茫然地、甜甜地望著他。不太喜歡他那種執拗勁。

  「因為我不寫作就上不了中學。你知道我很吃晚得買書,買衣服。」

  「這我倒忘了,」她笑了起來,「你怎麼會生下來沒有遺產呢?」

  「我倒更樂意生下來就身體結實,想像力豐富。」他回答,「錢不錢可以將就,有些東西——」他幾乎用了個「你」,卻刪去了——「叮將就不了。」

  「你說『將就』,」她生氣地叫道,口氣卻甜蜜,「那話太俗,太難聽了。」

  他臉紅了,給巴地說:「好的,我只希望你一發現我有錯就糾正。」

  「我——我願意,」她猶豫地說,「你身上有很多優點,我希望看見你十全十美。」

  他立即變成了她手中的泥團。他滿腔熱情地希望她塑造他;她也很想把他塑造成為一個理想的人。她告訴他,正巧中學入學考試就要在下周星期一舉行,他立即表示願意參加。

  然後她便為他彈琴唱歌。他懷著一腔饑渴注視著她,飽飲著她的美麗,心裡納悶:怎麼會沒有一百個追求者像他一樣在那兒聽她彈唱,戀愛看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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