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馬丁·伊甸 | 上頁 下頁
第八章(2)


  他有時提出的問題使她對自己為音樂所下的定義和某些概念產生過懷疑。但他對她的歌唱卻從朱懷疑過。她的歌唱太像她自己了。他總是坐在那兒為她那清純的女高音的神聖旋律感到驚訝。他不能不把它跟工廠女工們尖利顫抖而疲軟的聲音相比較——她們營養不良又沒受過訓練。他也把它和海港城市的婦女們刺耳的噪音相比較——她們喝杜松於酒喝啞了嗓子。她喜歡為他彈琴唱歌。事實上她是第一次跟一個人的靈魂做遊戲,而塑造他那可塑性很強的性格也是令人高興的事,因為她覺得自己是懷著一番好意塑造著他。何況,跟他在一起也令她陶醉,她對他不再反感了。第一次的反感事實上是對她尚未覺察的自我的一種畏懼,而現在那種畏懼已經休眠。雖然尚未意識到,但她對地已產生了一種獨佔情緒。他也是她的一種興奮劑。她在大學讀書報用功,讓她暫別塵封的書堆,享受一番他那性格的海風的清新吹拂,能使她精力充沛。精力2她所需要的正是精力,他慷慨地給予了她充沛的精力。跟他一起進屋,或是在門口迎接他,都使她振奮。他離開之後她再回到書本,鑽研起來便更加精力旺盛、朝氣蓬勃。

  她懂得勃朗於,可從沒真正懂得跟靈魂遊戲能使人尷尬。隨著她對馬丁興趣的增長,重新塑造他的生命便成了她的一種激情。

  「有一位巴特勒先生,」一天下午她說,那時他們已把語法、數學和詩歌放到了一邊G「開始時他的條件並不好。他父親原是個出納,但病榻纏綿了好幾年,終於因肺榜死于亞利桑納州。他逝世之後巴特勒先生(他叫查爾斯·巴特勒先生)發現自己孤苦伶l地活在世上。他父親是從澳大利亞來的,你要知道,因此他在加利福尼亞州一個親人也沒有。他到一個印刷辦公室工作——我聽他說過好兒回——從週薪三元開始。而他今天的收入每年至少是三萬。他是怎麼富起來的呢?靠的是誠實、自信。刻苦和節儉。他不讓自己享受大多數男孩子都熱中的東西。他規定好每週要存多少錢,便可以為此犧牲一切。當然,不久以後他的薪水便不止三元了。但工資加了,他的儲蓄額也隨之增加了。

  「他白天上班,晚上上夜校。總把眼睛盯緊了未來。後來他又上了夜校中學班,才十七歲他做排字工的收入已經很高。他很有抱負。他要的不是生活而是事業。為了最終的利益他心甘情願地作出了犧牲。他決定學法律,進了我爸爸的公司作跑街——想想看!每週只得四塊錢。但是他已學會了節儉,四塊錢他也照樣儲蓄。」

  她停了停,歇口氣,看看馬丁的反應。馬丁的臉上因年青的巴特勒先生的奮鬥閃出了興趣的光芒,同時也皺起了同頭。

  「我看這條路對一個青年來說是太苦了,」他發表意見,「每週四塊錢!他怎麼活得下去?你可以打賭他是任何享受都沒有的。我現在吃飯住房也得每週五塊錢呢,而且條件很蹩腳,他肯定活得像條狗,你可以打賭。吃的東西——」

  「他自己做飯,」她插嘴道,「用個小煤油爐。」

  「他吃的東西肯定比最糟糕的遠洋輪上的水手還精,精到不能再增了。」

  「可你想想他的現在吧!」她激動地叫道,「思想他現在的收入能給他什麼吧!他早年的刻苦現在得到了一千倍的回報。」

  馬丁目光炯炯地盯住她。

  「有一條我可以打賭,」他說,「巴特勒先生儘管發了財,心裡並不快活。他一年又一年那樣安排伙食,只吃小孩子的分量,我敢打賭他現在腸胃絕對不太好。」

  在他那問詢的目光下她垂下了眼瞼。

  「我敢打賭他現在還患著消化不良,」馬丁挑戰地說。

  「不錯,他是消化不良,」她承認,「但是——」

  「我還敢打賭,」馬丁緊逼,「他一定像只老貓頭鷹一樣板著面孔,一本正經,不喜歡快活,儘管一年有三萬塊錢。我還可以n賭他見了別人快活便不太愉快。我說得對吧?」

  她同意地點點頭,卻趕快解釋:

  「但他不是那類人。他天生就冷靜、嚴肅。一向如此。」

  「你可以打賭他准定如此,」馬丁宣佈,「三塊錢一個禮拜,四塊錢一個禮拜,一個年青人弄個煤油爐子自己做飯,為了存錢!白天上班,晚上上學,只會工作不會玩,從來沒有快活過,也從不學著快活快活——這樣的三萬塊一年當然是來得太晚了O」

  他那易於共鳴的想像力在心裡描繪出了那孩子的無數生活細節和他變成為年收入三萬元的富翁的狹隘的精神歷程。查爾斯·巴特勒的整個一生在他的幻覺中凝縮呈現,馬丁立即思緒萬千,什麼都看透了。

  「你知道不,」他又說,「我為巴特勒先生難過。他那時年幼無知,為了三萬塊糟踏了自己一輩子,而現在那三萬塊對他已完全是浪費。整整三萬塊能為他買到的東西還抵不上他年青時儲蓄的一毛錢所能買到的。比如糖果、花生或是頂樓座位的一張戲票。」

  使露絲吃驚的正是他這類獨特的見解。它們對她不但新穎,跟她的信念抵觸,而且總讓她發現含有真理的種子,有可能推翻或改變她自己的信仰。她老是十四歲而不是二十四歲便會因之而改變信念,但是她已經二十四歲,由於天性和教養,她的性格保守,早已在她所出生和成長的角落裡定了形。不錯,他的奇談怪論剛出現時曾叫她迷惑,但她認為那是由於他的奇特類型和奇特生活所致,立即把它忘掉了。儘管如此,他發出這些論調時所表現的力量,眼裡所閃出的光#和麵都表情的認真仍然叫她悸動心跳,吸引著她,儘管她並不贊成,她不可能猜到這個來自她的視野以外的人此刻正在懷著更廣闊深沉的思想飛速前進。露絲的局限性是她的視野的局限性,而受到局限的心靈不通過別人是意識不到的。因此她感到自己的視野已經很廣闊,他跟她看法矛盾之處只標誌著他的局限性。她夢想著幫助地使他像她一樣看問題,擴大他的眼界,直到跟她的看法一致。

  「不過,我的故事還沒有完,」她說,「父親說他比他辦公室組的任何跑街的工作得都好。巴特勒先生工作總是很努力,從不遲到,總是提前幾分鐘到辦公室。而且還能擠出時間來。他把一切空閑時間都用於學習。學簿記,學打字,晚上為一個需要訓練的法庭記者做聽寫練習,賺了錢學速記。他很快便被提升為職員,讓自己變成了無價之寶。爸爸很欣賞他,認定他有遠大的前程。他聽從了我爸爸的建議,上了法律學院,成了律師。他再回到辦公室時爸爸就讓他做了他的年青搭檔。他是個了不起的人,多次拒絕做美國參議員。爸爸說只要他願意,一旦出缺他就可能做最高法院的法官。這樣的一生對我們是一種鼓舞。它說明一個意志堅強的人是可以擺脫環境的限制成長起來的。」

  「他是個了不起的人,」馬丁由衷地讚美道。

  但是他似乎覺得這故事裡有些限他對美和人生的感覺抵觸的東西。他認為巴特勒先生那種積攢困苦的生活動機未必恰當。如若是為了愛一個女人,或是為了追求美,馬丁能理解。上帝的瘋狂的情人為了一個吻是什麼都可以幹的。但是為了一年三萬元卻不值得。他對巴特勒先生的事業不滿意,總覺得其中有些東西不足為訓。三萬元一年固然好,但是因此得了消化不良,連像人一樣快活一下也不會,這樣的巨大收入全無價值可言。

  他努力向露絲闡述了這種想法,露絲嚇了一跳,認為還需要繼續對他重新塑造。她的心靈是常見的那種編狹心靈。這種心靈使人相信自己的膚色、信條和政治是最好的,最正確的,而分居世界各他的其他的人則不如他們幸運。正是同樣的偏狹心理使古代的猶太人因為自己未曾生為女人而感謝上帝;使現代的教士到天涯海角去做上帝的代有人;使露絲要求把這個從生活另一角落來的人物接她自己那特定的生活角落裡的人的樣子加以塑造。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