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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卻又轉身問道:

  「你跟一位小姐說話——比如說,麗齊·史密斯小姐——你是叫她『麗齊小姐』,還是『史密斯小姐』?」

  「叫她史密斯小姐,」圖書管理員權威地說,「總是叫史密斯小姐——在感情更深以前都這麼叫。」

  馬丁·伊甸的問題就像這樣解決了。

  「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我整個下午都在家,」他結結巴巴問她什麼時候可以去還書時,露絲在電話裡回答。

  她親自到門口來迎接他。她那雙女性的眼睛一眼就發覺了褶痕筆挺的褲子和他身上那難以說清的微妙變化。他那臉也引起了她的注意。精力充沛,近於專橫,身上似乎有精力流溢,像浪潮一樣向她撲來。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種欲望,想偎依過去尋找溫暖,她的心區不摩納悶:他的出現為什麼會對她產生這樣的作用!他在服地招呼和握手剛出再次感到了那種蕩漾的幸福之感。兩人的差異是:她冷靜而有節制;而他卻滿臉通紅,紅到發狠。他又是那樣笨拙蹣跚地走在她的後面.甩著肩膀危險地晃動著身子。在大家坐下之後他才輕鬆下來——比他估計的輕鬆多了。是她故意讓他輕鬆的。她為此所表現的親切體貼炒地越發瘋狂地愛上了她。兩人先談讀過的書,談他崇拜的史文用和他{理解的勃朗於;然後她便一個話題一個話題引他談下去,同時思考著怎樣才能對他有所幫助。打從第一次見面之後她就常常考慮這個問題;她想幫助他。他來看她,希望得到她的同情與關懷,從前可沒人這樣做過。她的同情出於母性,並不傷害他的自尊她的同情也不可能尋常,因為引起她同情的人是個十足的男子漢,一個能使她同處女的畏懼則震動的男子漢,一個能用陌生的念頭和感情使她歡欣震顫的團於僅他那脖子原來的誘惑依然存在_一想到用手摟住它地使陶醉;這山似乎是一種放縱的衝動,但她已差不多習以為常;她做夢也不普恩到一場新的戀愛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也沒意識到地所引起的這種情扈竟會是愛情。她只覺得不過是對他發生了興趣,認為他具有許多港注的優秀素質,不是等閒之輩而已。她計至有些行善濟人之感。

  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愛他;他卻不同,他明白自己在愛她,想念她。他一輩子從沒有過這樣的刻骨相思。他愛過許,是因為美;但在遇見她之後愛情詩的廣闊天地便對他敞開了大門。她所給他的喀爾比《寓言世界》和《希臘羅馬神話》要深沉得多。有一句詩在一周前他是不屑再想的——「上帝的情人發了狂,但求一吻便死去。」可現在那句詩卻在他心頭纏繞不去。他愕然於這話的奇妙與失實。他凝望著她,知道自己是可以在親吻她之後就歡樂地死去的。他覺得自己便是上帝那發了狂的情人,即使封他做騎士也不會讓他更為驕矜得意。他終於明白了生命的意義,明白了自己來到世上的原因。

  他凝望著她,聽著她講述,思想越來越大膽。他回味著自己的手在門口握著她的手時的狂歡極樂,渴望再握一次。他的目光有時落到她的唇上,便如饑似渴地想親吻她。但那渴望全無粗野、世俗的成分〔那兩瓣嘴唇闡述她所使用的詞語時的每一動作都帶給他難以描述的歡樂。她那嘴唇絕非普通男女的嘴唇,絕非人問材料製成,而是純粹性靈的結晶。他對那嘴唇的要求跟催他親吻其他嘴唇時的要求似乎絕對不同。他也可能親吻她的嘴唇,把自己血肉之後印上去,但必帶有親吻上帝的聖袍的惶驚與狂熱。他並未意識到自己內心這種價值觀的變化,也不曾意識到自己望著她時眼裡所閃動的光跟一切男性愛欲衝動時的目光其實沒有兩樣。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目光會那麼熾烈、強悍,它那溫暖的火苗會攪亂她的方寸。她那淪肌使髓的處女之美使他的感情崇高,也掩飾了它,使他的思想達到清冷貞純如星星的高度。他待知道自己眼裡放射的光芒是會大吃一驚的。那光芒橡暖流一樣浸潤了露絲全身,喚起了她同樣的熱情,使她感到一種微妙的煩亂。那美妙的闖入干擾了她的思想,逼得她不時地重尋中斷的思緒,卻不明白干擾從何而至。她一向善於言談,若不是她確信此人出類拔草,這種干擾的出現是會使她困惑的。她非常敏感,認為這個從另一世界來的旅人既具有這樣獨特的氣質,他能令她如此激動也就不足為奇。

  既然她意識背後的問題是怎樣幫助他,她便把談話往那個方向引,但終於挑明瞭問題的卻是馬丁。

  「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告訴我,」他開始了,對方的默許使他的心怦怦地跳,「你還記得吧?上次我在這兒說過我不能談論書本上的問題是因為不知道怎樣談。是的,從那以後我想過許多。我曾多次去圖書館,但是讀到的書大都超過了我的能力。也許我還是從頭學起的好。我沒有多少有利條件。我從小就努力讀書,但是去圖書館用新的眼光看了看書,也看了看新書,便差不多得到了結論:我讀的書都不合適。你知道牧人帳篷裡和水手艙裡的書跟你們家的書是很不一樣的。我讀慣了那種書。不過,不是自誇,我跟我的夥伴們還是不同。不是說我比跟我一起流浪的水手或牛仔高明——我做過短時間牛仔,你知道——但我總喜歡書,能到手什麼就讀什麼,所以,我認為我跟他們的思想不一樣。

  「現在來說我想說的問題吧!我從來沒走進過像你們家這樣的房子。一個禮拜前我來這兒看到了這兒的一切就很喜歡。你、你母親、弟弟,和一切。這些我以前聽人說過,在有些書裡也讀到過,等到一看你們家,呀,書本全變成了現實。我要說的是:我喜歡這個,需要這個,現在就需要。我想呼吸跟你這屋裡同樣的空氣——充滿書籍、繪畫、美麗的事物的空氣。這兒的人說話輕言細語,身上乾淨,思想也乾淨。可我呼吸的空氣裡卻一向離不開吃飯、房租、打架、『馬尿』,談的也盡是這些。你走過房間去吻你母親的時候,我認為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美好的東西。我見過各式各樣的生活,卻沒想到現在見到的會比我周圍的人見到的高出不知多少倍。我喜歡看,還想看得更多,看到不同尋常的東西。

  「不過我還沒說到本題。本題是:我也要過你們家的這種生活。生活裡除了灌『馬尿』、做苦工和流派還有許多內容。那麼,我要怎麼才能做到呢?我該從抓什麼入手呢?你知道,我是樂意靠雙手打天下的。要說刻苦我能刻苦得大多數人吃不消。只要開了頭,我就可以沒日沒夜地幹。我向你提這個問題你也許會覺得滑稽。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該問的人就是你。可我又不認識別的可以問的人——除了亞瑟以外。也許我應該去問他。如果我——」

  他住了嘴。他精心設計的計劃只好在一個和伯的可能性問前打住了。他原該問亞瑟的,他這是在出自己的洋相。露絲並沒有立即開口。她一心只想把他這結巴笨拙的話語所表示的質樸甲純的意思跟她在他臉上看到的東西統一起來。她從來沒見過一雙眼睛表現過這樣巨大的力量。她從中讀到的信息是:這人什麼事都辦得到。這信息跟他口齒的遲鈍很不相稱。而在這個問題上她的思維卻迅速而複雜,對他的純樸沒給予應有的評價。不過她在探索對方心理時也感到了一種強對,仿佛見到一個巨人在鎖鏈下扭來扭去地掙扎。她終於說話時臉上滿是同情。

  「你自己也明白,你需要的是教育。你應該回頭去讀完小學課程,再讀中學和大學。」

  「可那得花錢呀,」他插嘴道。

  「呀!」她叫道,「這我可沒想過。你總有親戚可以幫助你吧?」

  他搖搖頭。

  「我爸爸媽媽都死了。我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姐姐已經結丁婚,妹妹我猜不久也要結婚。還有好幾個哥哥——我最小,——他們非不肯幫助人。他們一直就在外面闖世界,找錢。大哥死在印度,兩個哥哥目前在南非,還有一個在海上捕鯨,一個跟著馬戲團旅行——玩空中飛人。我估計我也跟他們一樣。我從十一歲起就靠自己過日子——那年我媽媽死了。看來我只好自修了,我想要知道的是從什麼地方開始。」

  「應該說首先要學會語法。你的語法——」她原打算說「一塌糊塗」,卻改成了「不特別好」。

  他臉紅了,冒汗了。

  「我知道我上話多,用的詞你許多都聽不懂。可我只會用這些詞說話。我也記得許多書上撿來的詞,可不會發音,因此不敢用。」

  「問題不在你用什麼同,而在你怎麼說。我實話實說你不會生氣吧!我沒有叫你難堪的意思。」

  「不會的,」他叫道,心裡暗暗感謝她的好意,「你就直說吧,我得要知道。我覺得聽你說比聽別人說好。」

  「那麼,你剛才說,『You was』to①就不對,應該說『You were ;你說『I'm』也不對,應該是說『I saw』。你還用雙重否定來表示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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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從這裡開始的一大段露絲談的都是馬丁語法上的問題。英語語法有自己的規律,無法用相應的漢語對譯。這裡直錄原話。好在大都是基礎語法,略有英語基礎的人都不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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